温善臻回京时已经是腊月底了,马车进了城,沿途红色一片,很是热闹,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温善臻脸上也不由自主带上了笑意。
出城接她的赵检一同坐在马车上,看着她没有刚受伤时那般瘦弱的身子,放心不少。今日温善臻穿着杏色的衣裙,外面套了淡绿的比甲,前襟和衣摆缀着水仙纹样,看着很是精神。
此刻她脸上柔和的笑意,让她平日里的冷淡无求和笑里藏刀都消失无形,赵检心里想,如果时间一直停在此刻就好了,可他又渴求,后面会不会有更多的美好。
温善臻本来对处置潘莹一事心有芥蒂,但她收到清月消息的第二天,赵检的信就到了。潘之域用他知道的秘密和手中的权换了女儿的命。
潘之繁当年在还未定罪前就在狱中自尽了。这让跪在御书房外为他求情的赵检猝不及防,他不肯接受一向强硬正直的师父为什么会做出这般窝囊的事。
事情未查清,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和可能,他这样自行了断,不但像想要逃避问责的懦夫,还像畏罪自尽的罪人。一颗最闪耀的将星就此陨落,憋屈又争议不断。他的死让那消失的八十万军饷同样消失了。
那批军饷不是小数目,经手的人也应该不少,可朝廷怎么找都没找到,哪怕一个子。潘之繁生前是个热心肠,谁家困难都能帮一把,他底下的兵将乃至朝中许多文官都受过他恩惠。
而且潘之繁为人正直又倔强,不会迎来送往那套,除了俸禄,并没有别的进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领队去抄家的官员都差点要空着手回去复命。
抓贼拿赃,没有找到证据,潘之繁又已经身故,这件事成了悬案,诸多臣子和百姓为其陈情,潘之繁最后被安静地藏到了京城外的英山,与他生前名震四方的威武大将军名号极不相符。
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此事,可作为徒弟的赵检却时刻谨记潘之繁死的不明不白。他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关爱,皇帝在他眼里是君,是帝王,甚至是别人的父亲,却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生母早逝,德妃给了他能给的所有爱护,却不能像父亲一样指点他课业,陪他一起练剑。
潘之繁正好满足了他对父亲所有的渴望。潘之繁会教他武艺,指点他课业,在他犯错后会先询问他原因,再教导他怎样做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他做的太过分,也会受罚。皇帝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先训斥乃至责罚他,不管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两相比较,潘之繁更像是他的父亲,他对潘之繁更为孺慕。同样为他传授武艺的禁军统领却不会这样对他。许是禁军统领日常更靠近天子,知道要与皇室中人有距离才是最安全的。赵检对他也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恭敬克制。
潘之域当年无意中知道军饷沉船一事发生时,温家之子温航正巧就出现在通北渠羊角渡口附近。他怀疑军饷去向与温家有关。但温家势大,他当时只是来投靠族兄准备科考的一个举子,即便现在他只是礼部一个勉勉强强说得上话的位置。
族兄的死对他冲击太大,他手里只有老相好转赠给他的一块玉,只能证明温航去过通北渠出事那段水域的花船,却不能证明别的了。他只能将这事隐瞒下来,想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毕竟人没了就没了,可活人还要继续过日子。一旦与温家作对,他好日子也到头了。
之所以没有告诉赵检,也是因为他知道他文不成武不就,不过因着潘之繁的关系得赵检照庇。赵检想要夺嫡,身边的能人只会更多,他想要有更多的功绩,只能在赵检真有能力夺嫡时,再把线索告知他。退而求其次,如果赵检失败,他也能以此事暂时在康王和温家那边自保。
赵检把此事告知温善臻后,温善臻立马派人去了通北渠羊角渡口查。可是八年前的事,要查起来没那么容易,只能静待结果。
年末两人都很忙,即使温善臻回京了,赵检也常常见不到她,两人像是分隔两地一样,照样以书信往来。一般是温善臻忙碌的时候更多,看赵检几次来都没堵到人的怨念脸,朗星都想把温善臻手中的事情全部接过去帮她办了,好让她休息一会儿,和襄王坐一坐。
腊八节这天,温善臻终于闲下来了,和赵检两人在温宅的揖枫亭等着清月他们煮腊八粥。晚上赵检要回宫参宴,白日便在温宅缠着温善臻要给她作画,说是许久见不上一面,要作画挂起来好时时都能见着她云云。
朗星等人在亭外听了三言两语,都羞红了脸,笑着自觉地离亭子远一点。温善臻嗔怪地瞪了赵检一眼,赵检反而变本加厉,大有温善臻不同意便不罢休之势。温善臻只好随他。
赵检说她穿那件红底祥云鹤纹的外袍最好看也最应景,现在穿的这件深蓝的太沉闷了,又指使朗星去取。温善臻简直要被他磨得没脾气,但看所有人都笑意盈盈,岁月静好得像是天上人间,她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意。
除夕夜,赵检在宫宴上称醉,早早离了席,出宫直奔温宅。
底下的人温善臻让他们都回家过节或趁过节去松快松快了。她一个人闲来无事,便在书房的小几旁自斟自酌。或许平日里还能因事忙或身边人多而没什么感觉,但到了中秋除夕这样团圆的日子,就会分外孤寂。
清月想要留下陪她,她不愿,清月父母俱全,该享受这天伦之乐的,没必要与她一起在这浪费了好光景。
墙外越热闹,墙内便越静得可怕。温善臻连院中都不想呆了,唯恐会想起舅舅还在时的情景,两个人虽然也没多热闹,但是舅舅的红包从不会少。
舅舅和她过的最后一个年,他摸了摸她的发髻,叹一句:“萱儿又长大一点了。小时候盼着你长大,你长大了,舅舅又盼着你长得慢一点。”
温善臻蹲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过早出现的鱼尾纹道:“那萱儿便长慢一点。”
“不,舅舅今年想要你长快一点。快高长大,聪明伶俐。”彼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病重难治,恐怕看顾不了她多久,只期望她能快速成长,独当一面。襄王虽然时时都把她放心里,但他实在是怕了。
他姐姐那么好强不羁的一个人尚且要被一个丞相之子逼入绝境,何况在他眼里只是温柔懂事的外甥女,那个人还是皇子,他更是万分不愿、戒备不喜。
想起舅舅,温善臻觉得脸颊一片温凉,不知何时落了泪,擦掉泪痕后,揉揉脸颊,又扯着嘴角笑了笑,才满意地继续倒了杯酒。
赵检到的时候,基本没犹豫,直接往书房来了。果然还没进屋就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见正仰头饮酒的温善臻。
他疾步进屋,按住了温善臻还要倒酒的手,柔声说:“别喝了,我回来了,听我吹一曲?许久没吹笛子了。”
天气寒冷,晚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几丝鬓发轻抚少女的脸颊。微醺的脸在橙黄的灯光照耀下,如初春的桃花,艳丽又娇俏。赵检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被这张脸迷住。
不止一次听宫人悄悄讨论他生母极艳丽,比受隆宠的方淑妃更美艳不可方物,只是陛下不喜欢那样的,不然定是宠冠后宫的主儿。他没见过生母,但第一次见到温善臻便想,或许他生母是像她这样的吧,艳丽的她坐在池边就让他觉得那满池的清荷都黯然失色。
不知牡丹能不能压一压她的容貌?有时他会这样想。
潘之繁狱中自尽后,第二年德妃也因病去世了,他连失两个最重要的人,还在去查军饷沉船失踪案时中了会致幻的毒。他逃到英山落樱涧遇到了温善臻。
养伤期间,他发现他总会看到不该出现的潘之繁和德妃,思念和难过,乃至没能救潘之繁的愧疚,每日像蚂蚁啃食着他的心,又酸又痛又麻。
他重伤未愈又暂时联系不上属下,不敢告诉别人这事,戴荣只诊出他中了毒,但不知道他会有幻觉,差点当成另一种毒来解。那天他缩在床上角落抱头痛哭,温善臻发现他的不对劲后给了他安抚的拥抱,这是他那几天第一次感到心里宁静下来,耳边奇怪的声音也没有了。
沉静又行事果决的温善臻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见过她在荷花池边看书的文雅,见过她在书房下决定的果断,见过她靠在栏杆望月的孤寂……他生出了想要拥她入怀,走进她生命的念头。
温善臻略迷离的眼神让她的眼睛映着灯光像是琉璃珠子,清澈却迷蒙,真正有了这个年纪的懵懂感,而不是平日让人看不清底细的深沉老道。“你盯着我作甚?”她问。
“难得看佳人饮酒。这胭脂真好看!”赵检被打断回忆,笑着把窗户关小一些,坐下道。
“别关,正想吹吹风醒醒酒。”温善臻想阻止,但赵检向来都是嘴上答应得挺好,但他觉得对温善臻好的事还是会照做无误,然后看温善臻不高兴了又好言好语地劝。温善臻向来拿他没办法。
“冬日夜寒,吹太久不好,仔细明日头痛风寒,有你好受,何必呢?”赵检说着,拉起温善臻微冷的手捂在他的两只大手中间。也是温善臻在喝着酒,不然这手该冰冷发僵了。
赵检看着温善臻纤细莹白的双手被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捂着,忽然轻笑出声。
“你又笑什么?”温善臻觉得他今晚奇奇怪怪的。
赵检手用力一拉,把温善臻拉到怀里,拥着她说道:“我在想,我们何时大婚?”说完在温善臻的鬓角落下一个吻。
温善臻又想起了他出征前夜在她眉间落下的那个吻,悄无声息又爱意浓烈,她心中酸涩难过,却不想在这喜庆的年节跟他吵起来,便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感受两人难得拥有的温馨时光。
相爱便会有结果吗?此时的爱意等到利益纠葛纷争四起时,可还会残存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