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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隙光阴还自催,生朝又送一年来。
又一年悄然过去。岁末年关,一直想着早些回到乡下老家,把娘接到县城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娘在,又算过了完整的一年;娘在,又是幸福的一年。过年,把娘接来,已经不是头一年。父亲在世时,每每快过年时,父亲便会带着娘,提前十天半月来到县城,帮着我们准备年货,帮着我们打扫屋里屋外,屋前屋后的卫生,帮着我们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让我们安心把工作上的事做好。
父亲离世后,我每年便提前几天回乡下把娘接来。娘没上过学,娘不识字,我怕走错路,上错车,担心娘走丢了,那样我就真成了孤儿了。
然而,事总不遂人愿。单位的杂事琐事总是没完没了,尽管年近五旬的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人上班族而已。可我像一样普通平凡的上班族,一样无法回避年底这样或那样的检查、考核、评估等。
当我还在单位没完没了地加班时,天公更不作美,竟然连日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公路不通了,高速封路了,高铁停开了。如之奈何?
我乡下老家那个苗寨,更是居住在海拔七八百米高的山顶上。寨子里堂兄弟发在朋友圈的视频,乡下村庄里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再加上夜间阴雨寒风的再加力,回家的盘山公路已经全给冻住了,就算是轻装徒步回家去,也是步履维艰。
我担心着怕娘冷,怕接不了娘,而娘担心着我如何这样的天气里回家?娘坐不住了,几乎一天接连着来了好几次电话,反复叮嘱我说,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别回家去。娘说,步行回家,是千难万难的。寨子里好些人出山赶集买年货、走亲戚的,摔伤的可不少,更别说能开车回家了。
娘始终放心不下,中午刚来电话,晚上又再一道来,娘说姐姐、姐夫已经给父亲扫了墓、上了坟,叫我不要挂念,不要硬撑着回家,今年她就让一个人在老家过年也无妨,不要担心她没有吃的,好吃逮吃,也不过一餐而已。娘说平时我给她买的肉菜还没吃完,够她吃的了……话里话外,全是浓浓的母爱。
自父亲退休以后,娘便随同父亲一起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乡下苗寨安家。七年前,父亲过世,我们想把娘接到县城里,跟我们一起生活,也好有个照应。可娘不乐意,娘说乡下鸡鸣犬吠、蝉飞蛙跳的日子可以让她安然踏实。
娘嘴上虽然常常说自己已经习惯乡了下宁静的日子,习惯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习惯乡下人与人之间纯朴相待的情份。
其实我知道,娘舍不得的是与父亲白手起家建造而成的那个半砖半石的小木屋,舍不得与父亲一起躬耕的那几分田和地,舍不得家乡那山山水水、草木竹林,舍不得与父亲一生一世的那份爱情与亲情交融成一体的情感。守着这些,就是守着跟父亲在一起的那份浓情之爱。
娘的开心才是我想要的结果。从此,我便随着娘的意,让她一个人留在乡下老家,常常因为放心不下,便不让手机因欠费停机,不让手机没电关机,让手机保持24小时畅通。后来,又在家里装上网络,安上监控,把跟娘的距离拉近些,时常可以看到娘在干嘛?
娘不来,哪来的年味呢?在我的认知世界里,年味便是家人的团聚,是亲情的回归。过年不就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吗?我跟妻子、女儿、儿子商量说,要是娘来不了,我就一个人回去跟一起过年,陪娘一起吃个年夜饭。
妻子跟两个孩子这时便一致反对我这样的做派,他们娘仨异口同声地说:要回去就一家子都回去,跟奶奶在乡下过个年又怎么啦?女儿儿子说,乡下老家也是我们的根。奶奶不在,爸爸你不高兴,我们又怎么会高兴呢?我感动一时语塞,心却暖暖的。
冰雪隔断不了娘的那份母爱,同样也离断不了我们一家的血缘亲情。
好在姐姐、姐夫在大雪封山前已到我们的乡下老家,姐姐舍不得让娘一个人在乡下过年。她和姐夫一起,不停劝说娘下山,先到他们家住一两天,再到县城跟我们一起过年。经不起姐姐、姐夫劝说,我想娘也是不让我和老婆孩子担心,想我们一起安心开心地过个年。这样,娘在姐姐、姐夫的搀扶下,一脚高一脚低,一步长一步短,半走半溜滑下了山,先到了姐姐家。见到了她外孙和重外孙,娘说一路的疲乏全消失了。这或许就是亲情的味道吧。
腊月二十八,处理好手上的杂事,顾不上天黑路滑的冰雪天气,我和老婆开车翻山越岭,一同到十多公里外的姐姐家,把娘家接县城里来过年。
到了县城,下了车后,女儿、儿子已经在我们房子坡底下的巷子里,姐弟俩明亮的路下,等着他们的婆婆到来。当两个孩子围上来,一口一口叫着婆婆时,娘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开了花一样,娘一手牵着她的孙女,一手牵着她的孙子,有说有笑地向家里走去。
孩子们用蹩脚的苗语,跟他们的奶奶交流着,娘便也用三句苗语加一句汉语同她的孙孩子说笑着,笑声、欢快声在小巷子走出了一串串!这或许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味道,过年的人间烟火味。说是娘向往的人伦之乐,这何尝又不是天下父母儿女趋之若鹜的人之天伦呢?
除夕,大年夜,一场围炉夜话,这似乎已是我们家每年雷打不动的惯例,自我有记忆以来,像样和娘常常大年夜里,总结一年的成败得失,展望来年的希望和打算,也像一场正儿八经的专题民主生活会一样,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要是你爸还在就好了,看到妹崽(女儿)今年上班工作了,看到大哥(儿子)长这么高了,他一定最高兴啦……”年夜饭后,我们围一盆烧得红红的、旺旺的碳火烤火,娘在说着,我们就听着。
二十六岁时,我从乡镇一所小学调进县城后,准备同已经谈了几年恋爱的妻子结婚成家。当年我工资三百五,还是民办的父亲工资一百五。进城工作是每一个乡下人的期盼与理想,可进城生活谈何容易,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又何以立足?
结婚也好,成家也罢,得先有一个房子来遮风挡雨。父亲和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父亲和我转了些天,问了两处商品房楼盘的高达十万的价格,父亲和娘对于上万的数字,闻所未闻。在父亲和娘的认知世界里,这数万上十万的金钱,码起来不知得有多厚,恐怕得装满几箩筐?
一辈子在乡下农村,向天地讨生活的父亲和娘,一万对于他们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何况这是十来万呢?他们不知从哪才能筹到那么多钱为我置购房子。这对一对下贫的农村夫妻,想要在城为孩子置办房产,似乎就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之事。
我们转了两个多月后,一天叔叔下班回来,告诉我说,他认识一个朋友,在新城的一个半山腰上,准备将他的一栋建了十几年两层楼房卖掉,要价九万。第二天,叔叔那个朋友带我们去看房子。
房子在半山腰上,两层的砖混结构,有一个近百平的院子,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还有一些花花草草。这周边还有几栋旧房子,都是周边村民的自建房。对面不远处,有几栋房子在建,听叔叔说那是新建的建设银行、人民银行、农业银行几个金融单位,在这几家新建银行办公楼外,是一条正在修建的街道公路。
因为这片新区正在建设中,所到之处全是泥泞之路,让人感觉似乎是难民的避难之所。那人说,要不是这现状这样子,两层的楼房九万谁会卖呀?
父亲和叔叔,跟那人讨价还价了好些天,那人终于答应以八万二卖给我们。价钱是谈好,可这八万二又从何而来呢?
父亲和娘一咬牙,决定将乡下老家那栋木房子,以两万的价钱,狠心贱卖卖给了刚刚分家的舅表姐家。又找到他乡信用社银行工作爱好唱苗歌的朋友,好说歹说,第一次贷了一笔巨款——五万元。我父子俩东拼西凑,才凑足八万元,买下人家一栋两层的二手房。
近三百平的房子,占天占地,独家独院,父亲和娘很是高兴,一对农村夫妇债台高筑为儿子在县城里买一个房子,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乡下的那栋房子,可是父亲和娘花了半辈子,一砖一瓦,一点一点建起来了,其间的苦只有他们俩知道。如今卖掉了,不知道父亲和娘是多么的不舍。没了房子的娘,只好跟着父亲一起,到父亲所教书学校的狭窄宿舍里过日子。
后来父亲退休后,和娘商量,要回到乡下老家,再建一个房子。我知道那是父亲与娘,除了对乡村土地的眷恋外,更多的是对当年那已卖掉的房子的不舍。他们觉得寨子里应该有一个家,一个可以回去的家,一个可以让我们回去的家。后来,父亲和娘又用了五六年时间,用他那微薄的退休工资,在我家一块自留地上,建了一栋新房,总算有了一家属于他们,也属于我们的家。
父亲还真是个苦命人,十岁时没了父亲,跟娘起早贪黑辛劳耕作,在寨子建了一个房子当家,可为了我又不得不卖掉。退休后又花光每个月那点工资,刚刚重新建好一人新房,还没装修好,就撒手而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现在日子好了,父亲却不在了。能理解娘的辛酸,她是为父亲的一生辛劳而痛惜。父亲在世时,他和娘常常在过年时,会一道来县城同我们一起过年。而今,娘来了,而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着父亲,多希望父亲能听见。
要是往常,在乡下老家,这会娘已入了梦乡。而今晚的大年夜,娘仍和我们在一起,围一炉旺旺的碳火守岁,讲那远去的故事,直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娘的故事,常常就是我们新年的第一课。故事里朴实的话,是朴素的理,教给我们的做人做事的道理,年近八旬的娘,仍在用她相互的故事,激励着我们和孩子去拼搏、去奋斗,创造美好的生活。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当时钟刚刚变成00:00时,这个古城的上空,顿时炸响一片,在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中,旧的一年挥手作别,新的一年迎着曙光悄然而来。
“扭鲜拉西,汝斋汝囊,汝奶汝拉,包高木恩卡见满……”(苗语直译:正月新春,天正晴好,日新月异,我们一起玩年去……)正月春节,苗家人最欢喜的便是玩年。说起玩年,娘像所有的苗家人一样,一如一个怀春的少女,充满着无限期许与心之向往。
又到新年,正月初一。
“阿奶拉一,阿达拉见!牯崽,他奶打能奶满奶难见卡见哟,念奶无容无操刚奶恩哟?某窘歪木嘎奶开阿肉,嘎奶恩闹热!”(苗语:正月初一,年后新春!儿子,今天这城里人家会举办春节活动哟?会有人在街头耍龙舞狮吗?你带我出去上街走走,去看看热闹!)早饭过后,娘笑笑着对我说。
“娘,恰对尼满奶无容无操囊,某当歪扎久库埋俩段凹,歪炯某嘎街上木恩奶无容无操!”(苗语:娘,怕还是会有人耍龙王舞狮子的,等我洗个换件及,我带着你上等去看人家耍龙王舞狮子)
“好来,好来,某双点!”(苗语:好来,好来,你快点!)娘向来很注重仪表形象,要是我不洗脸不换衣,她准会不同意的,虽然她有些迫不及待去街头去看看。
上午八点样子,我带着娘去上街。刚刚走到新城的街头,已是人山人海,车来车往,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这县城的人,其实苗族人家占了一半。这正月初一,便是雪后放晴的第一天,太阳出来,暖洋洋的,路上的积雪已全融化了,街道上有的地方已经干了,有的地方因两边屋檐融雪,融化了雪水顺着屋檐流了下来,浇湿不少街道,但这并影响人们玩年的心情。
春节到了,也就到了苗家人最欢喜的玩年时光。苗家人将正月里走亲访友、舞龙耍狮、赛歌打球等春节系列活动,俗称玩年,苗语里叫作“卡见拉阿”(正月玩年之意)。春节,在苗家人的眼里,便是玩年。一年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苗家人,春节便是人们放下农具,难得的几天假期。
在苗家人的世界里,新年正月里,人山人海,舞龙舞狮,比跳八仙桌,才是春节玩年最快乐的时光。
“吴哥,新年好!过年陪娘逛街,好幸福哩!”凤凰古城街头,一些认识我的朋友或同事见到我带着娘,笑着跟我说。
“今儿天气好,带老人家出来走走,你们辛苦了!”我应声答道。过马路时,车多人多,我就牵着娘的手走,就像娘小时候牵着我的手一样。
一路上,娘像个孩子一样,喋喋不休跟我说:这个地方,你爸爸带我来过,我记得;我记得几年前这里有个大商场,现在不见了;这里什么时候人家修成了地下通道,还要地底下摆这么摊子,卖这么多东西,变了,大变样了!
我刚刚买房那阵子,经济特别拮据。没有读过一天的娘,常常骑着表哥不要的脚踏三轮车,沿街兜售着她自己做的油炸粑粑,说着半苗半汉的话语兜揽生意,到了晚上,将她一天下来赚得一二拾块钱,给我们贴补家用。
我娘俩来到古城沱江边,人更多了,或许就像人家形容的那样,春节这古城的旅游真的是呈井喷状,国内的有,国久的也有;一路上听到许许多多游客说,他们一家子还在我们的古城过年呢!
娘想不到,大老远跑到我们古城来,到我们苗家来过年,这会还兴这样,过年不在家,到别人的地方去过年,不知是什么讲究?
一整天,我和娘不停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里走走停停,我问娘累不累,娘说难我可以一天这样陪着她。是的,一年365年,我又有几天可以这样陪着说放逛街呢?
不知不觉,沱江两岸华灯点亮了,古城与沱江在灯火烂漫中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沱江两岸的红石板铺就的游道上,游人如织、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头顶街灯,沿着摆得齐整的夜市街头,我和娘漫步而归。一天下来,虽然有累,可跟着娘一起度过这样的春节,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娘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