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0294

原文:
太宗孝文皇帝中前三年(甲子,前177)
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诏曰:“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十二月,免丞相勃,遣就国。乙亥,以太尉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
解读:
汉文帝刘恒即位之初,深知自己的帝位并不稳固,面临着三重主要威胁:第一是关东诸侯王的态度,他们曾与他地位相当,能否真心臣服难以预料;第二是朝中势力强大的功臣集团,这些历经数朝的老臣凝聚力强,此前剿灭吕氏的行动已充分证明其巨大能量;第三是北方虎视眈眈的匈奴,新朝初立,很可能被其视为可乘之机。
为了稳住局面,文帝首先采取了怀柔政策:他厚赏了平定诸吕之乱的功臣;向诸侯王示好,归还了被吕氏侵占的土地,并加封齐王、淮南王的舅舅为列侯;同时派遣使者前往匈奴和南越,修复关系,巩固和亲。这些举措有效地暂时安抚了各方,为朝廷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等到局势初步平稳,文帝便开始着手系统化地解除这些威胁,对付功臣集团成为其中关键的一环。据《汉书·文帝纪》记载,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他下诏指出古代诸侯应驻守封地治理百姓,而如今列侯们多滞留长安不合古制,要求他们返回封国。
次年(公元前177年)冬季十月末和十一月末,连续发生了两次日食。这些异常天象之后,文帝迅速采取行动,颁布诏书重申此令。他强调:“之前已要求列侯前往封国,但有些人借故推脱,未能成行。丞相是朕所倚重的大臣,就让他为朕率先做出表率,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同年十二月,文帝果断免去了周勃的丞相职务,命其即刻离京,前往封地绛县定居。紧接着,在十二月九日,文帝任命原太尉灌婴为新任丞相,并同时撤销了太尉这一官职,将其职权全部并入丞相府。
这些措施对周勃个人乃至整个功臣集团产生了深远影响。作为核心人物的周勃回到封地后处境剧变,在地方官吏的严密监视下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出现“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的惊恐场面。周勃的失势,标志着军功集团在中央的政治影响力急剧衰落,他们在长安通过联姻、宴饮构建的紧密关系网开始瓦解。功臣领袖的离开,也为更多非军功背景、依靠才能的官员进入中央权力核心打开了通道。
与此同时,撤销太尉官职并将兵权并入丞相府,表面上是强化了丞相灌婴的权力,实则是通过官僚体系收回了军功元勋对军队的特殊影响力。太尉作为最高军事长官,自秦代以来便与丞相形成文武分治的格局,但汉初特殊国情使这一制度产生变异,太尉常由军功元勋如周勃、灌婴等人担任,其军权的来源不仅基于职务授权,更源于“与高祖共定天下”的政治资历,这就使太尉成为潜在的皇权挑战者。文帝此前已掌控了宫廷禁军(南北军)并设置卫将军统领,现在再以丞相总领全国军事行政,从而构建起“皇帝——卫将军——丞相”的三级军权控制体系,这改变了以往太尉同时拥有法定职权和个人威望,容易功高震主的局面,使军权依附于皇帝授予的相权。
文帝在推行这些改革时策略灵活,采取了刚柔相济的手段:先以尊崇的姿态令周勃带头,形成示范效应;对于拖延者,后续则采取遣送列侯太子等严厉措施。此举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它重新定义了皇权合法性的基础——从依赖与功臣“共治天下”的契约关系,转向了基于国家制度和法律权威的统治。因此,以周勃事件为突破口,通过空间隔离功臣、重构军事权力体系,并辅以策略性的柔性强制,汉文帝成功削弱了功臣集团对皇权的威胁,稳固了自身统治。这为“文景之治”的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也塑造了此后两千年中国政治“强干弱枝”“重文轻武”的基本性格。
王夫之对此评论说:汉文帝裁撤了卫将军的军队,目的在于防止兵力过多地聚集在京城。同时,他也撤销了太尉官职,将其职责并入丞相府,这是为了避免兵权轻易落入他人之手。这种将军事统帅权与行政相权合二为一的做法,使得当匈奴侵犯上郡时,丞相灌婴便得以亲自率军出征。难道这就是效法夏商周三代那种文官武将职责相通的古制吗?
不过仔细分析,裁撤卫军、撤销太尉官职,这些举措本身并非没有道理。身为天子,本就不应依赖掌握军队来树立权威;倘若真要依赖军队立威,那当然更不能把控制军队的权力交给一个人掌管。然而,让丞相直接兼任将军,统率军队,这种做法却是行不通的。像灌婴这样的人,他能够胜任将军的职责,却未必适合担任丞相;反过来,那些真正适合做丞相的人,通常也不具备统兵作战的才能。因此,三代古制中有两点不适用于后世:农民不能同时当兵,士兵也不能同时务农;丞相不能兼任将军,将军也不该兼任丞相。
况且,古代那种将军与丞相职责合一的现象,只存在于诸侯列国之中。例如楚国的令尹,同时也是楚国的军事统帅;晋国统领中军的将领,也就是晋国的执政大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列国没有制定礼乐、创建制度、考订文书这类繁杂的国家政务,也没有统管百官、治理四方、掌管山泽的宏大典章制度。他们的执政者,不必承担调和阴阳、推行教化、管理刑赏这类全面的治国重任。而他们作为统帅出征,往往也只是因为邻国关系不睦,双方在中原相遇,彼此用弓箭较量一番,尚且保留着一定的礼仪规矩;这完全不同于后世拥有天下的君主,需要与夷狄或叛乱势力进行关乎社稷存亡的殊死搏斗。当时所谓的将相合一,其实际职责范围,放到后世不过相当于一个郡的副职或判官;规模更小的,则只相当于一个县里的主簿或县尉。至于周天子朝廷中的重臣,如尹吉甫、仲山甫、方叔、南仲,他们都是各司其职,并不互相兼任。由此可见,即使在三代时期,天子朝廷也并非实行后世理解的将相合一,更何况后世是统领着疆域万方治乱、掌管着边疆安危的大一统王朝呢!
因此,丞相可以让他去监督制约将军,却不可让他自己直接担任将军去统兵;将军的地位可以与丞相相当并列,却不能让他与朝廷六部大臣并列设置。宋朝设置枢密院来专管全国军事,并使其听命于宰相,这种做法就比较接近理想状态。用枢密院统管全国的军务,使得军事有了专门的管理机构;同时让宰相负责监督枢密院工作的得失,而不委派宰相亲自去统兵征战。这样斟酌损益,借鉴三代古制的精神,又能根据时代变化加以调整运用,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啊!反之,像明朝后期那样让内阁大学士亲自督率军队,反而加速了国家的败亡。唉!这实在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