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秋意漫得悄无声息,先是古榕叶尖染上浅黄,再是湿凉的风穿过窗棂,带着桂花的淡香。我握着粉笔的手停在“客行悲故乡”的“悲”字上,细碎的粉笔屑飘扬——这是我执教的第二十七个年头,姓张,再过几年就半百了,从初登讲台时的青涩,到如今掺杂银丝的肃穆,我以为岁月早该沉淀出从容,可这秋意里的初三课堂,却让我心头的愁绪,比榕城的秋雨更绵长。
私立中学的竞争从来如影随形,尤其到了初三,“冲成绩、拼排名、招生源”成了刻在每每一页教案里的指令。上周的教学分析会,校长把同类私立校的成绩单拍在桌上,红笔圈出的分数刺得人眼睛疼:“原来XX校在我们之下,现在平均分、及格率、优秀率都比我们高,重点高中录取率比我们多!这届必须顶住,不然咱们二梯队的位置都保不住。”话语里的焦灼像秋霜,落在每个教师的心上。
校长或许看不到课堂上那些沉睡的脸庞,听不到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只盯着冰冷的数字,只想着在同类校的竞争中突围。
此刻的课堂,便是最真实的写照。讲台上我正讲解《岳阳楼记》的“衔远山,吞长江”,讲台下却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前排角落两个男生趴在桌上,胳膊枕着脑袋,校服外套遮了大半张脸,呼吸均匀,想来早已入了梦乡;中间几排,前后桌两个女生不时眼神示意,飞快地传递着小纸条,偶尔发出压抑的笑声;更远处,有的学生或托着腮帮子发呆,或在课本上涂鸦。
我停下讲课,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那些走神的身影,可他们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抬眼瞥了我一下,转瞬又低下头去。我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睡觉男生的桌子,他含糊地嘟囔一句“知道了”,翻个身继续睡;我提醒讲闲话的女生,她们讪讪地分开,没两分钟又凑到了一起。这样的提醒重复了无数次,终究是无济于事,那份难以管教的无奈,像秋夜的寒气,一点点渗进骨髓,挥之不去。
那些红色的叉叉触目惊心,基础知识薄弱、阅读理解敷衍、干巴巴的作文,像一根根细针,扎得我心疼。有个男生在作文里写道:“语文就是没完没了的背诵和答题,那些古文和故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想在游戏里找点乐子。”看着这行字,我忽然觉得无力——当文字变成了应试的工具,当学习变成了沉重的负担,成绩又怎能轻易提升?
上周课后,我叫住班里的中等生小宇,他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石子,我说:“你其实很有灵气,稍微用点心,语文成绩肯定能上去。”他却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疲惫:“张老师,我真的学不进去,看着那些课本就头疼,班里大家都这样,我也不想学了。”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领导的压力还在耳边回响,家长的电话里满是焦虑:“张老师,您再严点,我们花了这么多钱送孩子来,就是想让他考个好高中,别被别人比下去!”可我看着小宇迷茫的脸庞,看着教室里那些沉睡、闲聊、走神的孩子,心里满是矛盾。我知道,初三的每一分都至关重要,可我更知道,被压垮的信心、普遍的厌学情绪,比落后的分数更难挽回。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教室,走廊里瞬间喧闹起来,可这份喧闹却驱散不了我心头的沉重。我收拾好教案和作业本,慢慢走出教学楼,窗外的古榕依旧枝繁叶茂,偶尔秋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像我逝去的岁月,也像我此刻无处安放的愁绪。近半百的年纪,本该在教学里游刃有余,可如今,厌学的担忧、管教的无奈、成绩的焦虑,再加上学校竞争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困住。
我知道,学校要在同类私立校中突围,孩子们要在升学赛道上奔跑,可教育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数字游戏,不是你追我赶的军备竞赛,而是用生命影响生命的过程。我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课堂上多讲一个诗词背后的故事,在作文本上多写一句鼓励的评语,在领导的压力和学生的迷茫之间,努力寻找一个平衡点。
夜色渐浓,教学楼的灯次第熄灭,我慢慢走出校园,榕城的夜景灯火璀璨,远处同类私立校的招牌亮得刺眼。那些粉笔灰染白的鬓角,那些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与孩子们相处的点滴,都在告诉我,这份讲台时光,值得珍惜。只是这份夹杂着压力、担忧与无奈的复杂心绪,会随着每一次铃声、每一份试卷、每一次例会,随着这渐浓的秋意,落在我的皱纹里,藏在我的墨痕中,陪着我,在初三的赛道上,在私立校的竞争洪流里,艰难却坚定地前行,期盼着有一天,孩子们能读懂文字里的温度,而我,也能在压力与初心之间,寻得一份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