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春在城外犹豫着,欲归不归,在这等待的耐心和笃定里,邂逅了一篇文字,一眼瞧去,连说的是什么都比什分明的时候,却被笔底一片明艳惊了眼,就好像是看到天边的明霞流泄到花丛一般。
“五月的杭州紫气红尘,浣纱路上万千柳丝,汲水洗衣的女子走过,有晴天的湿润鲜明,旗下包车叮当,菜担柴担花担和露带泥。沪杭铁路城战的喧阒,如潮来潮去,亦如好花开出墙外,游蜂浪蝶并作春意闹。
西湖的水色素淡,白堤上寂历禅院无人到,栅门掩着里边石砌庭阶,桃花李花开过了,那花呵,开时似欲语,谢时似有思,都付与了迟日疏钟。”
这般的文笔也可以用来写人,写景景好,写人人也好。
刘朝阳来杭州住在一家小旅馆,房里只有板壁,床与桌椅。板壁上日光一点,静得像贴上金色。床上枕被,因为简单,因为年青,早晨醒来自己闻闻有一股清香。桌上放着一部古版庄子,一堆新上市的枇杷。
自然也写事情,写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文明:
-----而且有为今史学家所不知的文明,以至于他们无法处理,因为人要自己亦是美人儿,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道昨天有美人再次经过的。但阿瑙及苏撒的出土文物迄今虽还只是专家手里的材料,而像地上的桂枝,已够喜鹊衔来搭成桥,走到古代文明世界的银河里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明艳的句子,写的是文明这样的宏大的主题,而且如果在文明前家一个定语,还是世界的。
那女子在洗荇菜,河水沸沸在手指缝里流过,那荇菜也淘气,它只顾和水嬉戏,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漂走,长长短短的都散了,捞也捞不及。这时岸上有个年轻男子看着,只觉生命像小孩子手里的一条活鱼,它蹦跳起来,小孩又惊又喜。他忽然爱起那在洗荇菜的女子了,这爱意竟来的无因无由,只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空气与露水的世界里他要。”
这是他在读诗经,中国文化的起源是这样鲜活得落入他的眼中,如果大学的老师读诗经用这样的解读,我课堂上杜绝睡觉的学生。
忧患弥见人世自有贞信。惟废兴之际,时机不可性急,知人还要知天。而且现前的亦要仍能是好光阴。从来平乱开国者,皆是豁达之人。
--------这是说王朝变迁里的人物。论的是开国的帝王们。
脚踏车与下围棋皆要快容易,要能慢才难,而文明正是要能缓,如《钱武肃王简淑妃》: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飞机在天空,火车在大平原,则唯见日月静好,山川回环,中国在井田时代及秦汉到清初,生产力皆比同期的大西洋,而能若无其事。
-------这是说器具。他说机器都可以用“潇湘”。
井田是成了中国人的福慧双修。-----这句话是关于中国的井田制的。
自由买卖如上菜场买小菜,早晨头还未曾梳洗,邻女就来约了,曹操洗过盘盏,解过围襽,掠掠头发,提篮就出去,外面满是阳光,菜场里皆是一片新鲜意,堂堂的一天里小小的盘算计较,亦分外有一种亲切。而配给则如昔日长安上元夜,皇帝请客,满城仕女看灯,经过五凤楼前个领饮御酒一杯,或如今时民间仍有清明节领豆腐肉,去众家山上拔笋,回来笋也得分,映山红花也折了一筐。怎样的自由买卖,怎样的配给,各取所值或各取所需,总之除了办法还要有认识风景。
-------鲜有人这般的议论经济,我觉得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如果经济都可以这般来说,我觉得我对于看得懂经济报表也会有几分信心。
这些句子虽然要说文辞之美比谁家散文集都不会逊色,就是和五四时期美文的开创者周作人比来,也不觉不及,只是这写的不是随笔,也不是散文,是学术著作,是我们写毕业论文的那种题材,是当年的教授们写《中国史纲》那种类型的书,这是一个人做的学问。内容是中国和世界的历史,有变迁,有发展,有比较,有述有论也有引用的材料,不过相对于别的历史著作实在不太多。这些都包罗,也不过是零三页,文字写出来是这般繁华,篇幅却修剪得和简约。
他也是五四时期那一批现在被中国称之为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中的一个人,他的文字,本来也是有机会成为后来制作普通话的经典著作的,这本书,本来也有机会成为书城里,和鲁迅梁实秋郭沫若矛盾冰心他们摆放在在一起的书。
他不如他们著名,我也是第一次看他的书。
如果只是从文字里看,是一个当年的文人,站在中国文化的土地上从黄河到长江,或溯游而上或顺流而下,或成风飘荡,走过山崖,有过田野,低头走过陌上桑天,看一树一树的繁华开遍,无尽留恋。
他在里面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比来比去都是中国的好,什么都好,谁也都好,说起来帝王的时候,刘邦被别人说成过流氓的人,他说那不是流氓,是能够与事理素颜相见,这样的观点,我是第一次见,也绕不过战争,他说到清末的形式说李鸿章的军队比较明朗,也是第一次见明朗不去修饰笑容还可以修饰一支军队,他说井田制很好,说那是中国的福慧双修,他说那些被推翻的王朝都是好的,器具很好,经济很好,发展很好,先有这个再有那个很好,帝王们的礼仪制度很好,民间也很好,民俗很好,色色的说过来说过去,一直说到他们的时代,说道了鲁迅先生,还说很好,批判也很好,最后说了一句,我找不到了,意思是不可以全面批判。
是一本看起来很普通的书,我拿在手上的这一本恰如那个时代与现在一般,有几分旧,封面和封底一色,不过是纸张的颜色,封地写着一排竖着的小字:我写此书有一种凄凉,一种欢喜,前人说身与货孰亲,我是现在才文章与身相亲。
封面也有一排小字,写在书名的旁边,先是拼音的书名,写得如同花纹,字是我是从我的处境来知历史,来知万物。
我看着这本书,想着这个书中人,在书中的样子,也就是一个青衫的读书人,是那种青山换做宝蓝色的西装也遮不住儒雅的样子。他浏览着无尽山河悠悠岁月,不管发生了活着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怒不气就像是看爱着的人发火也是满目的爱意。
写现今世上的的天意人事亦如渔樵话,但亦有为匹夫匹妇而怒。”他是这么说,但怒气也少见,多的是喜气,白发渔礁江渚山,惯看秋月春风,不是凄凉,没有感慨,更不见悲愤,他是用随和的口吻在说着这一切。
这样的一个在这篇土地上看到什么都心生欢喜的人,住在华屋住在草庐都会满心的觉得亲切喜悦的人,看这片土地上的城郭河流勾栏瓦舍的人,从普通平凡的婚丧嫁娶里也看得喜气洋洋的人,一个在异国的山河里历历说来这篇河山的岁月也写得满目依恋的人。
竟然是,或者说至少落在历史上的称谓竟然是:汉奸。
对于这片他比来比去那儿都不比这里好的土地,他是背叛者。
这本书,叫《山河岁月》,封面上唯一的颜色是印章的红色,上面三个字:胡兰成。
我们对这个名字,要比上面我摘下来的他的文字要熟悉得多。
文字是骗人的吗?
我不知道。
我看的胡兰成的第一篇文字,是他在分开后写给爱玲的情书,就是后来被爱玲说他怎么那么夹杂不清的那些话吧,就情书来说,的确意切情真,我一个局外人,还隔着那么长的时间,还明知道结局,还看得几乎不曾感动到落泪。
如果一个人可以写着真情流露的情书完成辜负,那么写着山河岁月完成背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亡命温州时,爱玲从上海取道金华丽水,千里迢迢来看我,两人同去街上走走,沿街有个纺织工场,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织布,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回到旅馆里,爱玲打算把它写出来,先记下杜甫的两句诗: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果能一代人的皆清洁爽朗,有风和日暖,是机器的生产亦可以无限的潇湘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只看这段文字,眼前会是一段怎样的往事,一个男子落魄,避难之中,一个女子去千里迢迢去看他,两个人一时间就忘记了生活里的困苦,看眼前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恰如他们的结婚时候的誓言。
我说的如果,是我们不知道前因,不知道后果,不知道他感情的经过,不知道他在她之外还有差不多五六个女人,甚至不知道张爱玲是谁的时候的那种如果。
历史上有多少留下的诗篇,是我们不知道真相的美丽?
如果不是胡兰成,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想。
是我们知道爱玲在先,又先入为主的时候,我们又该怎样来看他的文字,他的文字里几乎不曾出现别的女子,只有爱玲,是不是我就要以为,他的山河岁月里只有她?
就算,他的山河岁月里只有她,那也许,他是有很多世界的,只是属于文字的那一个世界里才是属于她的。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说的时候也许是承诺一般的认真。也许也感染了她的信心。
却原来是他在什么样的岁月,就算逃亡,就算连累,对他而言,都是安稳。他根本就没有不安稳过,一直到他的晚年,落在照片上都是含着微笑的温文尔雅,如果那一段感情,用他的笔来叙述,只怕连用她的钱给现任女友打胎都是慈悲的。
他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可这句话现实的解读是:他懂得她,所以就吃定了她,知道即便是给现在女朋友打胎这种事跟她要钱她也不会拒绝的。------我在看那一段故事之后读到那句话,想的是:他若不懂她,或者没有那么懂她,多好。
“他是多么好。”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张爱玲说的。
即便是辜负,他辜负的也不是我们,如果那个被大家以为是他辜负的女子说出来的话是:他是多么好!我们对他们的感情无话可说。
反正故事里的她,爱得起,也被辜负得起。
我看过的他的文字并不多,也难说知道的那些,就没有涂抹歪曲的部分,想来大家对他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有爱玲的原因。但是他的流传不广,想来绝不是因为这个,在我看这本《山河岁月》的时候,在我想那些观点如果被用在历史课堂做一场讨论该是怎样好。然后想到,他的中国近乎消失,不见得跟爱玲有关,而且不管如何结局,如果不是因为文学上的张爱玲,他也未必落下一个那么广为人知的名字,在中国一个男子的功业,从来不是由一个女子来定位的。
也许,他做什么都不是故意而为,也许他的辜负不是刻意的伤害,也许他的背叛只是因为中日同源。
也许,但我实在不必猜测,也不必辩解,我知道一段故事,看完一段文字,因为故事里知道一个人,文字里看过一段好处,足够了。
即便是他为人所有的不堪都是真实的,依然没有办法改变这文字的可观与可读,也没有办法改变观点的新,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接触过,我们接触过的都是被限定好的,所以觉得新。
他是那么好!她说过,自然知道他有多好,最后宁愿枯萎,也选择再不相守,而且不要再有牵连,那是她知道之后的选择。
如果“他”可以只指文字,我看过,也可以说:他是多么好。
只是,好归好,我不能不承认,却不是打心底里喜欢,中国的历史,对我来说,苦难委实太过深刻,我没有办法看得是如他一团欢喜,是他那样“酿花天气风风雨雨的热闹。”
那样的文笔来写历史,端庄也还算端庄,华丽也华丽,新鲜也新鲜,好也好,只是不关痛痒。用他的目光看夕阳下的鞭影,看犁拖着贫困的耕种,自然也是一副美丽的剪影,是可以和人的吆喝与牛的叫声一起写进诗篇的,用来证明那一片土地的将会繁花便被,他不是农人,听不出来吆喝里的期盼和焦灼,他也不会俯身来做更牛,自然也听不出来辛苦和沉重,在他听来,田园牧歌多么悠扬,所以他可以看到眼前风物,却看不到:耕田千亩实千觞,力尽筋疲实可伤。所以我们自然也不能指着他说:但得苍生俱饱满,不辞羸弱卧残阳。
他不是那种人,再怎样深情的情书也做不了谁身边可以依靠的良人,一如他的文字,再怎么好的文理,都裁不成上好的衣裳,因为没有太多的东西承德起来带着沉沉质感的重量。
文如其人,也不算错。想着,这世间男子,若比树木,有些是梧桐,可栖凤凰;有些是乔木,可托藤萝;有些是栎木,逍遥世外;有些是栋梁,以掌乾坤;有些也许是一树花木,带几分潋滟姿色,看起来满目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