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牧野万军金戈血色,城外战鼓沉沉吼声烈烈。
往昔雕梁画栋红墙绿瓦,今日残垣断壁水月镜花。
盛夏时节,断意山苍青连绵,葱茏叠翠,一派生机悠然。
大氅下华贵的长裙曳过山顶细密的草尖,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拂开低垂的枝桠,腕上的嵌珠掐金玉镯撞出一声闷响。
顾墨珩目光散漫地站在崖边向远望去,妆容妖冶的精致面庞上无意识地浮起一个凉薄的微笑。
自从夜国大乱烽烟四起,他还是第一次再来这里呢。
曾乌衣年少剑试天阑,今长亭褪色锦瑟断弦。
正是折枝粉黛诗三百的时节,郊外春意盈盈天光晴好,容色熠熠的王侯公子不急不徐踏过一地摇乱玉彩,年轻太傅身姿如琢飘然并行,仿若共生玉树。
那时,他是擢为太傅的新科状元,翩翩君子惊才绝艳;她是温雅有礼的辅国清王,是代表盛世的神剑清流化身。
四海升平,太子夜凉华武可定国,清王夜雪炎文可安邦,又不比太子政务繁忙;说是规范皇子言行,实际上多数时候夜雪炎与顾墨珩都在引经据典地骂对方虚伪做作,还偶然被太傅撞破了女儿身,两人便徘徊于师友之上暧昧之下。
“山景浓翠欲滴,蓊郁至极处戛然止于断崖,别有一番意趣。敢问殿下,此山何名?”
“山本无名,太傅既如此说,便叫断意山吧。”
夜雪炎熟门熟路地攀上山坡就往雨后黏湿的草地上一躺,也不管软泥蹭了一身,王袍都裹了条黑龙。
虽则顾墨珩一向知道夜雪炎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主,但向来有洁癖的他仍不能接受这个行为,四面一顾,一撩披风坐到花丛上面,神色还有些勉强。
夜雪炎放肆大笑,当即赋诗一首嘲笑顾墨珩辣臀摧花假仁假义,顺便提点一句,两人一同出游结果皇子满身尘泥、臣子干干净净,不合常理。
然后太傅毫不示弱地讽刺荒废礼教野蛮不化的皇子。只是嘲讽的同时,有一点心思幽微,拂花般轻俏掠过:只有我见过她这一面呢。
她扑过来便要将一身泥泞都蹭到他身上,顾墨珩侧身一避,她重心不稳时应变却极快,半空又是一翻,直接压到他身上来,毫不见外地让他也分享分享雨后清茶似的空气。
他微一愣神间,便有什么卷着销魂的甜美似生疏似犹豫地开疆拓土。
他心中欢喜,见她主动也不再客气,薄唇凉如软糖,哄开她的芳菲圣域。
她觉得呼吸有些窒迫,微微张口,却换得游鱼一尾,灵巧翻卷。
久而,他放开她,怜惜地看她颊上桃花开遍天涯,玉颈也染了旖旎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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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恍然间画角绝响,一笔横断了山上云水,过往无迹,已是隔世。
是她挽江山飘摇,是他看斜阳晚照。
她沙场间血溅落花,他红尘外轻吟蒹葭。
万军阵中硝烟蔽日尸骨撑天,战火席卷残忍华美如天边红莲。
提枪拍马穿风过,金戈铁甲染霜色。流影一身惊鸿若,豪气穿云定军魄!
行至白旆下,她弓弯满月箭挽流火,矢尖锋芒铄铄激荡。
自从那时,她神识无常,一夜间变得邪魅嗜杀阴鸷冷漠,使人实在难以将她和之前二十年来一直温润闲散飘然出尘的清王看成同一个人。
都是劫啊。他叹着,却没什么悔意,矗在原地看着那三支羽箭飞吟长啸向自己奔来,只是微微低头,似乎隔着烽烟萦怀、命数两拆望见她眸光倨傲轻抿薄唇,仍是骑射时的惯常神色。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
那一念间他心有万念,浮生一倾而下如流沙。
衡国摄政长公主自幼暴力任性坏了名声恨嫁久矣,若不是夜国皇帝忽然中风,太子夜凉华又带兵在边疆镇压骚乱,夜雪炎看出衡国吞并野心,趁衡国境内瘟疫肆虐之时果断以稀世药材求娶刁蛮公主,这场荒谬的和亲本不会有,这短暂的平静也不会有。
听说,清王得到夜国皇帝病逝、皇后随之而去、保皇元老乃至顾太傅都在皇都叛乱中尽忠而死、太子夜凉华亦在与衡国的战争中重伤不治的消息后一霎癫狂,性情大变理智无存。
清王虽勉力压下消息暂摄朝政,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她自己状况很不好,而他又从中作梗。
夜国朝廷如今群龙无首,是衡国吞并的好机会。
那时顾墨珩凤冠霞帔端坐轿内,环佩珠帘后惊艳面容上表情淡淡。部下问他为何假扮公主委屈这一趟,他说清王疯魔后只有他能挖掘出她的剩余价值。
看,他想见一见那个人已经需要找这样拙劣的借口了呢。
可是,明明常年给她下慢性毒的是他,使她一旦受到过大刺激、气血郁结过甚就会神智不清的是他,背后使计害她家破人亡的也是他啊。
但他有什么选择呢?夜国的江山是从他顾家先祖手中窃得,他是调包到衡国皇室的前朝遗孤,来夜国只有一个目的,倾覆。
前朝破时,年幼的太子夜凉华的第一记战功就是烧毁了前朝皇宫,带人杀光了皇室和宫人。
最重要的是,夜家强夺皇权之举属于截气改势,已影响了天道的正常运行,他必须顺应天命修正。
他遇见她太晚,已经回不了头。
金丝绣履踏在茜红长缎上,他戴着凤冠抬头望去,十里锦缎如血色长河,亘在他和她之间。
夜国朝政乱成这样仍能勉强稳住根基,还是小看了她啊。
前来迎接使臣队伍的仍是那个待人如春风润物的清王,只是瞳孔中搅着浑浊暴虐的血色。
听说是自愿吃了大量极其伤身的可以短暂保持清醒的药。他沉沉敛了目光,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看流云翻滚着划过巍峨金顶,他想起,第一次站在殿阶下微微仰望是他十年寒窗苦读不知江阔雾低、一朝金榜题名始得云破月开的时候,那少年眉目隽永,王袍上潜龙藏爪,路过他身边到朝堂最前列毫不停顿,却悠悠然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新科状元顾学士博闻广识、温和有礼,不如请为皇兄与儿臣之太傅。”
那一眼,她鲜明色彩如宝纛猎猎,逼入他心底。
传说她出生时,被视为护国祥瑞之兆的清流神剑化身,容色过人,为臣贤德,处世温润,竟无一虚言呢。
于是半途开始青梅竹马,直到后来偶然撞破她的女扮男装,略略知道她因钦天监一句龙凤双生天下必乱的预言女扮男装,又为那祥兆成为人们心中的清流付出多少牺牲多少,他才发现,这个世上独一的姑娘左右了他多少悲欢惆怅。
有一年除夕宫宴,她一身赤绣锦袍问他,这样是不是有点赤音的味道。
世有神剑清流、赤音,前主延盛世,后主平天下。
他看着那招摇成他心口朱砂的颜色轻描淡写道,不像,除非你哪天疯了才会有那么点杀伐之气。
一语成谶。
疯魔后的夜雪炎喜怒无常暴戾恣睢,原本最亲近的宫人臣下都避得远远的,只他不以为意。世人皆赞刁蛮公主竟贤淑有德,却不知那是他的因果。
成亲那日他伸出手覆在她手上,触感熟悉却有陌生的冰凉。他一惊,抬头看她熟悉的面上有不熟悉的深情,心头一颤,似也随她沉入万丈冰湖。
水殿风来暗香满,玉带庭前下金钩。
琼宫玉阙里她神志模糊,听了司仪唱礼便对他低许白头,片刻温柔如无垠荒漠一晌雨过天晴,随即如浮光掠影散去。
她诺他天荒地老,他为她画地为牢。
那夜锦帐停风、烛影摇红。
她喝了有药的合卺酒后浑噩昏沉,他迫不及待地溺进她轻雪深香,融进她疆域万里。
她气息醇美如蜜,是春风一顾的流丝曼长;她身体起伏如诗,是横卧苍茫的优美山脉。
那陆离天地,在他面前因缘因劫开启,于是他看见浮光跃金看见静影沉璧看见所有美好,于是他沉湎如絮云端、不愿再回人间。
和亲几日是他这辈子最轻快的几天,也是最难过的几天。
听雨声微和箜篌碎,看红烛泪溅流苏垂,是她年华未逝朱颜已悴,是他半生罪孽难求一醉。
他最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王,永远微笑温和永远运筹帷幄的神剑清流,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冷淡陌生的暴君?
苍云万顷星河阔,高台温酒伴月落。
他陪她焚香咏藻挑灯花,自欺日后不会咫尺天涯。
几日濡沫便似山中岁月,不知地上千年。
有了夜国送的药材,衡国瘟疫虽勉强控制住,但是之前很多农民染病影响了秋收,国内空虚,急需物资,两国局势仍紧张得很。
至今日,宗室大臣竟也见发病,衡国朝局亦有动荡,只能通过战争转移国内矛盾,而且几乎一触即发。
顾墨珩让暗卫尽量再拖两天后整妆回到后宫,却见御林军在夜雪炎身后整齐排列肃杀凝立,她一身玫红连理刺金长衫一如成亲那日,手中一封休书字迹是他常见的疏狂潇洒。
这次药效已大不如前,夜雪炎用尽全力才能自制。
她面如冷月苍白,眸如旋火猩红,妖异得令人不敢直视。
夏风菲薄,夏蝉聒噪。
他看到她身后暮云将烧,染她一身浓彩,如午夜华廷宴席、牡丹金粉迷离,却是宴席终散、花开半残。
他微微一福后优雅上前,接过休书毫不犹豫地撕成粉末,再欲靠近一步时她手中弓弦已响。
声沉势急如断玉,令他想起前些日里清歌锦瑟伴着春风化雨自在飞花的梦,险些忘了清王除却文墨安国,三星连珠是最拿手的本事。
她三箭连发百步穿杨,他腾挪辗转仍险险擦着要穴而过。
她是飞凤,该在黛色长空迎着曜日清歌夭矫。
他是暗夜,本就冰冷无心还阻了凤振翅扶摇。
那三箭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结阵上前的御林军和金属交击声逐渐淹没了她的身影。
她不是笼中雀,查出和亲公主不对,立即步步紧逼毫不留情,衡国暗桩为了保他悉数暴露。
之后不知什么毒或药一次次榨着她的生机,续着她面对衡国举国兵力的鏖战如铁。
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几天几夜在前线杀戮不绝实已是强弩之末,所以趁着回光返照神志清明,必须用最后的力气了结他这个在衡国监国摄政、还耍弄她许久的和亲公主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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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支箭来势汹汹,却不紧不慢,一支力竭时便被赶上的后一支当中一撞,第三支便毫不犹豫地朝他心脏而来。
然而,再奔若流星,距离也足够他在想了那么长的过往之后再避开。
他却不动,暗卫也早就被他全部打发离去,风流若噙花的唇畔竟有笑意深切,如雪落重渊、尘埃落定。
过去种种贪嗔痴怨,都凝成他三寸目光:一寸梦境,一寸炼狱,她在中央。
也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他要先一步去奈何桥边等她,以免下世仍情深缘浅。
箭尖没入他的胸口,留下尾镞上一个小小的清字在他心口轻颤。
同时,她眼中浑浊的血红终于占据了那一点死灰般沉静的理智。
喧夏曛漾槐远萤凉、斧钺勾光烽火千丈,一去经年一首国殇。
后来有歌高唱,那一箭裂了疾风葬了碧血,从此江山盛世风云归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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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王殿下率军死战不歇七日六夜,双方均损失惨重。最后,清王三箭射杀和亲公主后力竭倒地,被众人救回城却重伤不治。之后您便出现了,一统天下。这就是微臣知道的您醒来之前的所有事情。”
史官说完,偷偷地瞄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夜国太子、现天下之主,夜凉华。陛下自从“战死边疆”又“死而复生”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们这些臣子都不敢太亲近了。
夜凉华挥退史官,感觉太阳穴一阵刺痛。
他好像忘记了许多很重要的事情呢。
梦里一襟余恨凤魂断,年年翠阴庭树燃。
梦里他不是执剑逐鹿金戈铁马安天下的太子。
梦里浮云迤逦不绝如缕,深处有人绮年玉貌倾城一笑。
梦里他在旁看到夜国太子和清王在校场上笑闹,清王色若春华遗世独立,云月雪珠般永远活在世人目光中央,身后淡青天光不及斯人半刻风采。
他似乎看到不可参与的隔着水晶屏风的盛大席筵,看到笔笔风流的令人徒自向往的古雅画卷。
他仔细回想,太阳穴刺痛之下记起许久前,他在似醒未醒的恍惚中感觉有人在他脸上作画捏泥般摆弄,听见有个声音说,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改了他的面容,主子可以开始了……
然后头部便是被掠夺般的剧痛,好像记忆正在流逝,他痛极之下陷入了昏睡,梦中似乎有人在他耳畔轻声细语。
他醒来后,别人都恭敬地称他为太子殿下,请他一统天下。
他只记得这些了,再逼问拷打也只是这些了。
可总觉得空落落的呢。
他下意识地摩挲手中的宝剑。
这把剑上刻着赤音两个古体小字,自他醒来就在他怀里了,从此他就有种说不清的依赖,日夜寸不离身。
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天他心口中了那一箭,她将他带走,把全身夜氏血脉换给他,洗了他的记忆。
夜雪炎是乱世中主杀戮的赤音,而非盛世清流。
她早就知道本该待顾氏前朝气数尽后才是夜国,夜家先祖篡改天命。本该是夜国帝后血债血偿后夜凉华继位,由她辅助平定天下。
顾墨珩是天命复仇而生,却因私仇断了夜凉华的帝命,该受天罚。
夜雪炎为了保护顾墨珩一次次逆天而为,必遭天劫,难存人间,只有让顾墨珩以夜凉华的身份延续血脉才能保全他。
她说她知道他杀夜凉华是因为发现夜凉华已经在谋划除去威胁到皇位的她,他气怒之下直接提前了对夜国的动作,她也没有阻止;
她说她一直都是清醒的,可惜白头到老只是一句戏言;
她说此生虽是假凤虚凰委蛇诡算,终究也有过明媒正娶洞房花烛;
她说下辈子没有乱世,他们也会是英雄美人或是郎才女貌,正成一段风流佳话……
她想说完几辈子的情话却终于不支,化为剑形。
尽管不能言语,能护他征战南北定天下、陪他看漫漫长夜转黎明也是好的。
许久以后,清湖燕去,吴馆巢荒。
他已是横扫六合威震四海的帝王,早有美妻娇子不知几许。
偶然骑猎归来,经过都城外断意山,恰逢夜阑星瑟孤风晚雨穿篁林,他的目光压在天涯尽处。
一霎关山渡越,红尘颠倒谁马踏清夜,山水千叠凋朱颜碧血。
他忽觉身如浮萍,永远湮灭在岁月荒野中,从此坐拥万里江山,永享无边孤单。
又是花开成雨旧时节,横墨一曲千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