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总是不舍昼夜地飘洒着,无声漫透天地,而人间悲喜,便在这漫天水意中浮沉荡漾,各自分明。
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了,赤脚奔入庭院,踩碎一地晶亮水洼。泥水溅起处,笑声亦被高高抛起,与雨滴坠落的脆响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相撞、迸裂,碎成无数细小的珠玉,又欢快地跳荡四散。
那被雨水灌得鼓胀的田沟,此时若游出几尾泥鳅,便更添了活泼的生趣。农家大男人便蹲在屋檐下,眼望着檐溜成线,心思却已潜入水中:“等雨脚稍收一收,撒网去沟里,今夜的桌面上便能添一碗活跳跳的鲜香了。”
当然,灶间里的主妇,正揉着新麦磨就的面团。揉捏间,仿佛已将那灶膛里跳跃的暖红余烬,连同微焦的饼香,一起揉进了生活的肌理之中。
至于那些整日里俯身如弓、筋骨与土地搏斗的年轻小伙子,雨声入耳,便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声:终于能伸直腰背,在床上躺卧个够了。他们倚着凉沁沁的青砖墙,听雨点叩击窗棂,那天然的催眠曲,正温柔地沁入肌骨,试图缝合那被犁杖深深刻进骨缝的纵横沟壑。
然而,倘若这雨竟在麦子焦黄、早稻熟透的时节倾泻而下,农人们脸上瞬间便换了另一副神色。他们站在泥泞的田埂上,眼睁睁看着饱满的穗子被雨水无情洗劫,沉甸甸弯向泥泞深处,粗粝的咒骂便如沉雷,裹挟着焦灼滚过湿透的天际。城市的屏幕后面,抱怨亦如潮水般涌起:“这雨下得真恼人!” “衣服全湿透,路又堵得寸步难行!”——这一句句怨语如同纷繁冰冷的雨点,只能徒然溅落在他们永远干燥的地铁站、写字楼与咖啡馆里,敲打的是玻璃幕墙,却无法润湿内里恒定的温度。
彼时与当下,淅沥雨声本无二致,可人间悲欢,却如叶片脉络,各自伸展,各分冷暖。有人不免疑惑:如今生活丰足,为什么还去怀念昔日泥泞?或许他们并非留恋那粗瓷碗的粗陋,而是碗中热汤蒸腾起的一家人围坐的笑脸;亦非追索贫瘠本身,而是贫瘠土壤上曾生长过的无忧无虑的童稚光阴,以及那些被雨水冲刷得日渐模糊、再难返场的亲昵陪伴。
雨帘内外,心事纷繁各异。迷濛雨幕之中,我恍然看见:那赤脚踩踏泥水、溅起澄澈笑声的童稚身影;那深深弯腰、俯向大地索取生存的辛劳背影,皆被时光无声的洪流裹挟着,缓缓退入愈来愈浓的雨幕深处,终至于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