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打出生起就住在杨家屯。现在我12岁了，也就是说，是个大孩子了。开春的时候，有个满脸皱纹，扎着粉头巾的老太太，提着一个大包裹，走进我们家院子。我奶从她的包裹里扽出一件红短袖，几双红袜子，花了整整二十块钱。现在是五月，我刚过完生日，我奶把红短袖和红袜子拿出来给我，说我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不兴讨人嫌，还说红色衣服能防小人。那个礼拜天我就是穿着这件儿红衣服出的门。
我家住在一条长长的胡同的紧里面，往外是老李家和老赵家。老赵家有个小旭，最不是东西。他是初中生，老带着一群半大孩子在胡同里乱串，他们有胖有瘦，嘴上都长着一撮黑毛，眼睛鼠眯眯的，一看就全是坏水。现在我是一个大孩子了，不应该再怕他们，于是我迈着大步朝胡同外走。小旭一个人站在胡同口，我一边走一边瞪着他，他也没拦着我。我们胡同前面的那条路，坑坑洼洼，冬天结冰，夏天结泥，我一脚踩在一个小水坑里，摔了一大跤，嘴里灌了一大口臭水，衣服也全脏了，小旭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笑个狗鸡巴，你日了嫦娥啦！”我爬起来，站在路当间儿骂道。以前我不敢骂他，因为我不骂他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两脚，但现在我十二岁了，不该怕这怕那。
“呦，借你吉言吧！”他双手合十，做感谢状。“你要敢拉大村（说脏话）我准踢你，今年是狗年，本命年里说带狗的话，都是吉祥话儿，这你知道吗？你上几年级？”
“我咋不知道！全世界就你知道，你最尖，你个狗操的。”我将信将疑，可小旭依旧面带笑容，看来他说的是真的。我十二岁了，也该知道一些说话做人的道理了，但我也没感谢他，谁让他笑话我。
我的红短袖穿上还不到半天就脏了，但它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回家把它泡在水盆里，随便换了一件衣服就又出门了。我出门干什么？我是去报仇的。我十二岁了，我绝不许有人欺负我。周五那天下午，我们最后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在花坛边上玩，跟我班的小班长一起。他长得白净，外号小白脸，眼睛大的像灯泡，嘴巴不动的时候像个蚂螂，嘴巴动的时候就更像了。花坛里一朵花也没有，但是学校不让踩花坛，值周生都盯着呢。于是我们就趴在花坛边上，比谁胳膊能够得远。他个儿虽然比我高，但是胳膊短，所以他就输了，我就说他是垃圾。过了一会上课铃响了，我们全班都来花坛这站排，我离得近就站在了排头。我是第一回站排头，因为我个小，平时没机会，我笑得十分开心。那小崽子是班长兼体委，不用站排，他走到我面前，问我呲牙咧嘴笑什么，我们刚学这个词儿，我知道这词儿是说猴的。我没说什么，我知道这不是开骂的场合，但是他又给了我两巴掌，打得我脸火辣辣的生疼，问我为什么不快点带大伙儿走。这个狗操的，不——说狗就是好话了——这个母驴操的，输不起，还公报私仇，所以我要找他报仇，还他两巴掌，给他两杵子（两拳），让他给我滚犊子。
他们家在哪我事先侦查过了，就在东边那趟街（gai该），在一个大坑边上。据说那大坑是很久以前飞机掉下来给砸的。太阳悬得老高，我走下大坑，又爬上坡，出了一脑袋汗，终于到了他家门前。他家就住在道边的一间小房里，房子四四方方，是水泥砌的，房顶上铺着黑油毡。这小房不高，我可以爬上去，还能从上边蹦下来，但现在不是玩的时候，不能再孩子气了。
“蒋超在家吗？”我上前敲门，喊了好几声也没人答应。于是我炸个胆儿狠狠的敲那扇铁皮门。砰！砰！砰！啪！啪！啪！门周围的大头钉咔哒作响，都让我敲活动了。门上有个掉色的福字儿半贴不贴耷拉着，让我给揭下来踩在脚底下，我叫你有福！“蒋超，你个驴操的玩意儿……你出来啊……你爹在外面呢！你在学校那么能耐，现在咋不敢了……你有能耐出来看看你亲爹，你妈妈的，你个小王八犊子……”
总之，我把积十二年之经验所能想到的脏话全骂了出来，骂得口干舌燥，可还没人回应。我靠着门，坐在地上歇了一会。不能白来！我刚要变个法得砸门解解气的时候，门嘭的一声打开了，我赶紧起身，斜眼儿看见一个带着黑帽子、披着黑衣服的大人。我没太看清。只觉得情况不对，应该马上撤退，于是撒腿就跑，那大人踢了我一脚，幸好是踢在了屁股上，给我加了把冲劲儿，直到我上了高中才知道，这叫“加速度”。我感觉身后那个大人杀气腾腾，听见他骂我是小逼崽子，我便护住后脑勺，怕他拿石头打我。我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下坡的时候卡了一跤，玻璃盖都卡吐露皮了。等我站在大坑底下回头看时，门又关上了，我气不过，连他家大人一起骂：“蒋超，你是犊子……你爸是王八……你叫你家大人算什么男子汉……不要脸的玩意儿……有能耐你出来跟我单挑！”我骂了一会，周围的大人都瞪着我，说我嘴臊，于是我就回家了。
这事儿跟他没完，我是十二岁的男子汉，我眼睛里不能揉沙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明天放学的，我叫你好看！
二
周一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又穿上了我的红短袖。我拿起书包，饭也没吃就走了，我奶给我做饭的时候，我偷偷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奶啊！我要是回不来，下辈子还给你当孙子！
我等到了中午，还是不见蒋超，蒋超压根就没来上学。难道是怕我？他扇我的时候怎么不怕，再说一直是我吃着亏，得了便宜就不来，真是个小人……于是我就去问班长的家属他为啥没来。大家都说我同桌是班长的小蜜，其实这话是我说的，我是背地里说的，然后大家都说。我说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她长得白白净净，家里是住楼房的，住楼房的都是有钱人，我爸说男的有钱是因为卖假药，女的有钱准是因为养汉，所以她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而且她和班长总是一起回家，有时候还坐在一个凳子上算题，不嫌害臊，我每次见都要躲得远远的，你说她不是小蜜是什么？
“蒋超怎么没来？”我问。
“不知道，他爸妈打离婚。”她说。
“他爸是不是高个儿，穿黑衣服，戴黑帽子？”我问。
“不知道，他说他老听人说，他爸爱戴绿帽子。”她说。
管他绿帽子，黑帽子，反正我让他家大人踢了一脚，这笔帐也要算，他没来，这帐就要算在他小蜜的头上。我平时不好惹事，但现在我是男子汉，不许别人欺负我，况且她也不是好东西。我们要上四年级了，老师就说我们不是三年级的小孩了，我们写字儿都应该用钢笔了。我奶奶花了五块六，就为了给我买一支钢笔，让我以后好好写字，不能再像狗趴拉似得了。那是一个铁壳的银色钢笔，笔里边还写着“英雄”两个字儿，我天天把它揣在兜里，生怕把它弄丢了。可是我同桌看了非要借走，说就看一下，这一看就是三天，我自己上她文具盒里找也找不到，等她还我的时候笔尖已经给怼折了，她还说本来就是那样的。我爸说最毒妇人心，我就说她最毒妇人心，她就骂我是兔子，女生不回骂人，但我知道她就是在骂我，这事我一直记着，而且谁也没告诉，老师也没告诉，给老师打小报告，这不是人干的事儿，于是我就说她是班长的小蜜，我是背地里说的，然后大家都说，但都不知道是我说的。现在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新帐旧帐要一起算。
每天下午第二节课是大课间，是喝奶的时候，只要给学校交钱，就给发一袋四四方方的牛奶。我喝过一回，没味儿，再说我是大孩子了，早就断奶了，订奶的都是些小白脸，脸会越喝越白。我同桌就是一个喝奶的小白脸。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外面玩，但是今天我没有。我把左胳膊支在桌子上，埋着头，假装练新学的字儿，我用“英雄”钢笔在本上比划，其实它早就不能写字儿了。她从讲台上拿了一袋牛奶放在书桌上，起身去拿吸管，我趁她转身的一瞬间，用我的钢笔狠狠得扎了她的奶，豁开了一个口子。这是给“英雄”钢笔报仇，给我奶奶的五块六报仇，我叫你喝奶，我还要把黑钢笔水掺进你的奶里，我叫你欺负我！她回过身来，吃惊的瞪着我，伸手要够她的奶，我一捏，奶就洒得满世界都是，喷了她一脸，还把她衣服裙子弄脏了。她站在桌子边，捂着脸，开始哼哼起来。
“你也有今天，你别干打雷不下雨！”我说。她听了这话，真哭了起来，拼命用手背擦脸上的泪水。教室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瞅我，“你们瞅啥？”我有点慌了，我就是想让她喝不成奶，没想弄她一身，更没想把她整哭，我有点后悔了。除了钢笔这事儿，她平时对我也没有那么坏，我不写作业的时候还给我打掩护，还给我讲题——班长打了我两巴掌，他家大人踢了我一脚，我也不该找女人撒气，电视上说男人不能叫女人流泪，我还算什么男人。
“谢……谢文静，你不哭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服软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应该再说点吉祥话，说点好话。“你看你那狗脸都花了，你长得多好看的一副狗样子——”她听了这话，眼泪也顾不上擦了，伸手来抓我的脸，把我的脸都挠破了。我不明白她为啥这么不识好歹，于是我也挠她，把她的脸也挠破了。
三
老师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冲我扔书了，好悬没摔我脸上。没过两分钟，我就已经站在讲桌前了，当着全班人的面，我耷拉着脑袋，把手背到背后，弓着腿儿，眼睛不知道看哪，就看着老师的脚。老师是一个瘦高的中年妇女，也有一双灯泡似得大眼睛，本来是长脸，现在拉得更长，像一个黄蚂蚱。我是后来才知道什么叫中年妇女，说的是年龄，当时只觉得打小孩的就是中年妇女。
“站直溜！你咋那么混呢，混将将的，看给人挠的。”她弯着腰，抱着谢文静的脸端详了一会，冲我吼道。
“是她先动手的。”我大声说。
“你嘀咕啥呢？”她走过来，给了我两巴掌，又给我了两杵子，把我踹到了墙角“大脑炎后遗症的玩意儿，给我滚犊子，回家把你爸叫来！”
我没有扶墙，也没说话，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没哭，我在想这叫不叫顶天立地。
“你抱屈啊？我说回家把你爸找来，听住没？”
“报……报告老师……都说我爸是嘎子罐成精……走不动道……成年六辈子不出门。”我喘不上气来了。
“那叫你妈来。”
“我妈说去给我买伊丽莎白瓜……去六年了没回家！”我的眼泪在我的眼眶打转，但是我又把它吸回去了。
“你家就是绝户了，也得来个人！”
我低着头，抽泣了起来：“那我……去给你找我奶。”
她薅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拽到谢文静面前，让我带上红领巾给她道歉。于是我就跟她道歉，也没再敢说狗的事儿。
四
我就回家找我奶。经过胡同口的时候，小旭朝我喊：“狗崽子，‘雪’是好东西，你要跟别人说‘你雪妈’，准能招人稀罕你。”我一直看着地下，没理他，径直回家去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