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你和我一起走过明净的玻璃窗时，也像往常一样驻足片刻检视了自己的仪容，确定你的头发全都妥帖地待在了应有的位置上。你的神色毫无波澜，好似镜中那个正在接受检视的并不是你，而是什么素昧平生的存在。

“你读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吗？”我开口问你。你挑起了精致的眉。

“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你笑着回答。

“是。”我点头。

“这是诗里说的，我可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呢？”我不解地看你。

你无谓地笑了。“‘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爱虽然永恒，但它并不属于我。有的人天生是不配有人爱的。没有为什么。”

我没有接话。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我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算很长。但我知道你很聪明，而且特别，一旦接近你就会不由自主地一直向你靠近。我不知道是每个人都会如此，还是只有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够彻底地了解你，而不是一直像现在这样，面对你的消极想法拿不出一句真正意义上的安慰。

今天你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的第一枚扣子没有扣上。墨黑色的牛仔裤稍微有点宽松，没能很好地勾勒出你窈窕的曲线。你看起来像是没有化妆，但依然漂亮地让我无法直视。我捏紧了手中的书，突然有些紧张，害怕被你发现我注意到了你的穿着。

你拿出了烟，Marlboro。我记得这盒你昨天刚买，现在看来却像是快要空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它，反正我是讨厌极了黑绿色的这一款。非常苦不说，凉度也一般，还有一股子越南产的古怪薄荷味。但当你问我要不要来一根的时候，我还是不自觉地点了头。

玻璃窗外绯色的云霞，午后的阳光温暖又柔和，没有旁人的自习室，微风送来清新的空气，身边坐着你。这么多令人惬意的事叠加在一起，惬意地让我直接忽略掉了我一直讨厌的那股薄荷味，注意力只集中在眼前烟头那一星跳跃的火苗上。

“哎，你想过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吗？”

你突如其来的开口让我反应不及地愣了几秒，“也许…也许是为了感觉爱吧。”

你笑了，悦耳的笑声在我的身周回荡。“你这个人啊，就喜欢说这种话。”你笑了一会儿，忽然安静了下来，轻声道：“如果是为了感觉爱，那我大概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今天的复习就到此为止吧，明天见！”

我目送你的身影远去，心中思绪难平。我想起以前你也曾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而那时的我沉陷在无止尽的绝望里，对你的问题置若罔闻。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平静正常地生活，甚至还能注意到日复一日的平淡中那些细微零碎的美好。

曾经的我是一个近似隐形的存在。破碎的家庭让我常年生活在自卑的阴影下，欺瞒、算计、争吵甚至殴打撕破那些表里不一的面孔，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种冤孽没有人可以拯救。我只能将自己封闭在阴暗狭小的空间里，虽然孤独而煎熬，但至少这样做能够带来一些我迫切需要的安全感。

曾经我也尝试过主动认识新朋友，学会和别人相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们之间却总像隔着天堑。也许一时关系还不错，但很快他们就会疏远我，我就又回到了意料之中的孤身一人。如此循环往复地得到又失去让我对拥有朋友不再抱有幻想，既然很快就会再次离开，那还不如最开始便不要到来。若是不曾拥有过，便也不会害怕失去了吧。

无论我多少次心怀希望，生活都总能及时给我当头一棒，让我认清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在无数次的反复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我为什么要继续活着呢？没有人在意，没有人期待，甚至没有人愿意了解我。继续这样勉强自己看似正常地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早些离开来得痛快。

无止尽的孤独和绝望包围了我。但在快要临界的时刻，你却出现了。没有什么命中注定般的相遇，我只是发现了你也许是与我相似的人，你也只是普通地向我问了好，请求了一段互相督促陪伴的关系，我们就这样相识了。虽然我说不是什么命中注定，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于我而言的确有些宿命的味道。至少我终于拥有了一个稳定的陪伴，或许可以称之为“朋友”。而这段关系，正因是你主动提出的，所以显得更加珍贵。

你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我常年封闭的世界。就这样在你并不知道的情况下挽救了濒临崩溃的我。就这样慢慢让我走出了修罗地狱般的陈年噩梦。从此我的世界里便只有你是光，是远离风浪通向人间的港口，是婆娑苦海无间深渊尽头春暖花开的彼岸。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第二天我依然准时到达了约好一起复习的课室。等待了很久你还是没有出现，我只好先翻开书自己看了起来。没看多久就有人过来找到了我。是警察。

他们说你自杀了。原因疑似抑郁，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他们找到了我想了解你的心理状态，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也并不了解你。我最多知道你喜欢我不喜欢的越南产万宝路，知道你也许读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知道你路过玻璃窗时会检查自己的仪容有没有不整齐。

我并不是很了解你，但我感觉得到你对生活没有热情。你觉得自己不配得到爱，也不想知道爱是什么。你读得懂莎士比亚的诗，但却无法明白其字句中 “爱”的分量与含义。我早该知道的。

我不清楚你的过往，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就在不久前，我还在你的身边陪伴你，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但我却没有及时地让你知道，有人在爱着你，你也真正正正地被人所需要。

你所不知道的是我，一个也许于你而言是个旁观者，是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的我。我的世界是亘古长夜，你却如一道光降临在风起云涌的天边。也许初时对我来说有些过于炫目刺眼，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从此不再孤独，也终于感受到了光明。

手机突然叮了一声。我点亮了屏幕，是你发来的定时邮件。

“我不想参加考试了，所以先走啦！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复习哟！很抱歉今天没来，但我有点事要处理，以后可能都没法来了！你先走吧，不要等我啦。我怕一会有人带着些无聊的问题来打扰你。”

你是我亘古长明的灯塔。你离开了，在你的辉映下方显现出些许的世界便瞬间熄灭。你驱散我面前的重重迷雾，为我指引通往人间的道路。

我起身向外走去，沿途视线抚摩过我们一起感受的万物。玻璃窗外绯色的云霞，温暖又柔和的午后阳光，空荡荡的自习室，微风送来清新的味道，烟草与薄荷的气息。还有曾经在我身边的— —

那是璀璨的星河，是绚烂的烟火，是怅惋的离歌。是浩渺的烟波，是葱茏的春色。是我一直渴望碰触而又遥不可及的。是我历尽千辛万苦努力追寻的。是我思念的。是我深爱的。

是你。

天台的阳光温暖又柔和，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下落的感觉像极了自由，我闭上眼，等待与你再次相见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