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曾写的一篇读后感,不经意翻出。
彼时虽文笔稚嫩,但想来不如记下,便全当纪念与回味罢了。
常州这一夜,风雨交加,惊雷阵阵,红烛摇曳的小屋内,白发苍苍的老人病卧床榻,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点点呢喃。这一夜,他梦到了很多、很多......
几人将你描绘于浓墨重彩,几人与你长笑而醉饮高台。烟波潦倒了数千载,你那清隽眼眸,何曾失落于人海,淹没于历史的尘埃。
好一个铁冠道人,一个东坡居士。林语堂先生当真是生花妙笔,横竖撇捺皆是一个“新奇”的苏轼。
一本《苏东坡传》,承载了官场江湖,千人千面,撑起了苏轼的一世光阴,投下了他在这世间的光与影,这云诡波谲的历史烟云里,竟还有如此奇异的男子,还有此间这般悠然的岁月,纷纭往事,细听林语堂先生娓娓道来......
林言李白,不过“一颗文坛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间壮观惊人的闪耀之后,而自行燃烧。”林言杜甫,“酷似弥尔顿,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长者,学富而文工,以古朴之笔墨,写丰厚之情思。”于苏子“则始终富有青春活力。
且看那“乱石穿空,惊涛拍浪,卷起千堆雪”横空而出,千里江山是谁高唱豪杰英雄的气派。转眼又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雄奇奔放,何其潇洒不羁,徜徉恣意。有人曾言苏词,须由关西大汉手执铜琵铁板而纵情高歌。同比柳七,若说柳词是温婉绰约的江南小巷,那一寸烟雨朦胧里的粉墙黛瓦,那苏词,必是凄冷孤凉的塞北大漠,这一方枯木孑立下的牧笛声脆。
我之拙见,若想在江南润土上唱响苏词,必是喑哑无声,因这字里行间少了份豪迈与奔放。苏词于中国于世界,皆是一股汤汤之水,流淌的,是华夏诗词千百年的那一份刚与强。
“苏东坡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诚然,世人皆喜苏词,却又有几人知晓这诗坛大家的多元生活,若不是《苏东坡传》,世人于苏子的目光怕是仅仅唯“大江东去”罢了。
须知这人间,有味名曰清欢。
且论美食,东坡肉可曾让你垂涎三尺?这“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珍馐,在他的蒸煮烧烫中却别有一番滋味。悠悠岁月,纵使四处碰壁,被贬之日也恍若因美食而大添乐趣,惠州穷土,却雅兴不减,“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再看儋州僻壤,唯有生蚝,东坡照乐也,“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为友题诗之时,满江春景,柳暗花明,“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般良辰美景却又不忘心心念念的春食,于是欣然接下“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般有趣的东坡,正如他所写的《老饕赋》一样,当真是满腔人间烟火气,也不愧为一珍馐大家,闲庭散步,清欢一世。
再论工程,烟波江南下的那一片苏堤春晓,便是最好的佐证。“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子湖畔,杭州知州游山玩水又不忘尽心为民,兴修水利为后世留下千古佳话;又论书画,菜黄米苏宋四家的称谓也非一日一月,浓墨重彩间笔锋翻飞,枯竹怪石也是信手拈来......
诚然苏子的优秀,已被林语堂先生展现无遗,这相隔八百年的二人,恍若时光在悠悠岁月里颠沛流离间的刹那相逢,蓦然间眼底流转着奏响高山流水的冲动,只惊鸿一眼,便是穿越时空的心灵交互。
只是,万顷茫然之上,君可曾记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在烟波浩渺间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可曾记否,小舟之上的轻歌慢橹,那一句“江海寄余生”的悠扬?
乌台一案荒唐卷,从此失意落天涯。本是才华横溢,本该宫闱而行,却被历史无情玩弄,可也正是因此,这天地间的一抹豁达一分释怀方才深入人心。黄州惠州儋州州州失意又如何,他名苏轼号东坡。褪身谢浮名,乘风尽览四时景。
于是绵雨丝丝,青衫素衣,竹杖芒鞋,山水从容,于是故国神游,华发早生,指尖岁月,笑谈如梦,于是寒食后酒醒咨嗟,词话诗酒趁年华,于是沙洲缥缈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生活的坎坷如同一把铅锤狠狠砸进苏子的胸膛,可这孱弱的老人却一次又一次挺起了脊梁。生活于他而言,是一种心灵的沉淀与升华,是这俗尘的最大享受与知足。
他亦有红颜相伴,知己在侧,兴许是天妒英才,这情路也如同仕途般坎坷,但这清欢的生活,无论是谁,皆以坦诚相待。这起起落落的一生,离不了知己相候。
王弗无疑是最懂他之人,这个年轻急躁的丈夫,她更知道为其明辨是非,更懂得细心照顾,她于苏轼,是安逸生活的一抹调剂。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大好年岁,却要阴阳两隔,那些琴瑟相和的日子,终是化作云烟。十年后明月夜下的短松冈上,一首《江城子》何其动容,这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将十年的梦醒长泣,付诸明月......
续弦王闰之,陪伴了东坡最艰难的岁月,乌台诗案,黄州贬谪,荆天棘地,不离不弃,她的温婉宽厚,是东坡苦难岁月的一味良药,细细抚平挫折的棱角。廿五年后,佳人离去,这个两鬓微白的男子,清泪俱下,在悼词的一字一句里完成了她对伊人的最后守候——生同室,死同穴。
凄冷的暮年,他遇到了朝云,因是这人生末旅的莫大欣慰。虽生于烟火,可这吴侬软语的一腔一调,可是打开了苏子迟暮苍凉的心扉?西子湖畔的相逢,也许是上苍的垂怜,王朝云于苏子,是他凄凉之年的最大依偎。苏贬惠州,更是千里相随。直至三年后,于他而言,这尘世间最后的烟火也化作了惠州孤山的一块石碑。
于是此生,再无挂念,这匆匆的人世,也要就此告别。
其实花甲之年,早已步履蹒跚。这个与世格格不入的老人,曾执笔水墨丹青,皓月下也曾对酒吟诗,繁花间酿有醉人珍馐,坎坷里每每豁朗一笑。纵是再多艰难苦痛,这清欢的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往昔纷纭,皆由后世评说,此心,应是无怨无悔。
大千世界在他瞳眸里闪烁,过客千万在他脑海中回荡,他看到了自己在王弗埋骨的山头栽下的万株松苗已是亭亭玉立......他看到了与王介甫在朝堂之上怒争变法而决绝的自己......他看到了酩酊大醉下的那一句“但愿人长久”......他看到了朝云巧笑嫣然的模样,看到了儋州百姓希冀的神情......他看到了很多、很多......
蓦然间思绪一转,他发现早已在霜风急雨中泪目的自己,毅然拾起了零落桌角的一纸墨香,细雨绵绵的恍惚间,似是有苍茫一笑......
素纸墨字,轻描小楷一行
“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