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爷住在居民点最西头,他是最早搬到居民点上的人家。他在李姓一族中辈份最高,又因为村里各家各户论起来都是姻亲关系,所以旁姓人也称他为甫爷。这个称谓大概始于他刚成年的二十出头。
甫爷弟兄四人,他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参议员,作为地方乡绅在广大民众当中有很好的口碑,还是酒泉和平起义的促成者。可惜,就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归隐田园后的土改运动中被定为地主身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最后因不堪折磨而上吊自尽。
作为小老婆所生的甫爷,和他大哥还有两位弟弟因为父亲的缘故成了不受人待见的地主娃子,一直是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斗争的对象。也因了这样的身份,除了早已成家的大哥之外其他三个弟兄都是光棍一条。甫爷三十五岁时我在县城开车的堂哥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新媳妇比他小十岁,娘家在离我们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安西县,现在已经改名为瓜州。我隐约记得他结婚时的情景,那天吃的是啥不记得了,只记得闹洞房的时候抢到了一颗水果糖,是一毛钱七颗的那种。
新媳妇婚后第三天就上班了,一条红头巾再加上一只口罩,把自己包裹的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都说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她走路姿势像极了甫爷,屁股夹得很紧,迈着小碎步,步速很快,总是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样子。
甫爷婚后依然和两个弟弟共同生活在一起,由于家里都是壮劳力,日子过得比较宽裕。他媳妇很贤惠,把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对两个小叔子的照顾也很周到,一家人从来没有因为琐碎小事闹过矛盾。甫爷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跟两个弟弟分了家,在他的帮助下弟弟盖了新房子,还四处托人给他们找对象,虽然名义上分了家,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这样的家庭关系令外人羡慕不已,人们总是拿他们跟经常闹家庭矛盾的人家相比,末了免不了一声赞叹:啧啧,你看看人家甫爷!
甫爷为人正直,深受人们的尊重,村里人家遇到大小事务总要请他拿个主意,左邻右舍发生矛盾自然免不了请他主持公道。于是有人说他是村里的定海神针,当然了,也有人对他怀恨在心,那些被他教训过的人背地里称他“甫老贼”。甫爷知道“甫老贼”是从哪些人口中传出来的,可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有时候一高兴还来个自黑:别看我甫老贼不认得几个字,我可贼着呢!
甫爷真的很贼,他肿眼泡下隐藏的小眼睛透着掩饰不住的精明。当然了,他的精明并不损人利己,他曾当众揭露过西瓜换小麦的小商贩秤砣里灌铅的伎俩,他曾一眼看出张屠夫找给五保户老刘的零钱中夹着一张假钞,他曾追踪脚印帮别人找到了被偷走的羊……这些都是甫爷引以为傲的“贼”。
甫爷有爱占小便宜的毛病。这主要表现在吃喝方面。现在农村条件好了,对于吃吃喝喝上的事情没人计较,搁在那些年可不一样,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谁家的日子都不宽裕,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就是很大的负担。因此,甫爷背后地里没少被人嚼舌头。
村里人家操办婚丧嫁娶的事情都会请专门主事的人,这时候甫爷往往也会不请自到。这样一来似乎就养成了习惯,谁家有事必然少不了他的参与。而他那双儿女总是像影子一样离不开他,到了吃饭时甫爷总会呵斥两句:这两个哈怂,跟在老子后面尾巴一样,赶紧滚回家去!可作为主家虽心有不悦但还是会客气地说,小娃娃就喜欢凑热闹,又不是能吃多少,骂他干啥呢。于是,那两个孩子在甫爷的默许下也成了座上宾。
往往在这个时候,主家的门外会有人拉着长长的尾声大声吆喝着:新民娃哎……回家吃饭了。主家闻言便喊道,是甫奶奶来了?进来一起吃点吧。甫爷媳妇站着没动,嘴里还客气着说,不了不了,锅里水都烧开了,就等着回去下面呢。最终甫爷媳妇还是被主家“硬是给拉进了门”,而甫爷则会绷着脸训斥她几句,说你就没一点眼色?老话说“娶亲盖房大家帮忙”,你大事不会做,做点小事总可以吧……于是,只要谁家大小办个事儿,厨房里总少不了甫爷媳妇的身影。
现在农村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本五十多户人家的居民点上只剩下不到二十家。随着年轻人陆续外出打工在城里买房,结婚基本上都是在城里的酒店待客,有没有人帮忙也就无所谓了。而一旦死了人就不一样了。现在留守的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于是,抬棺材就成了个大问题。每到这时七十六岁的甫爷更显得必不可少。他会给在外的人逐个打电话让回来帮忙,要是谁托故说有事不能回来,他会在电话里骂人:你还要不要逼脸了?你家老人难道不会死吗?到时候你不需要别人帮忙吗?要么就说,人不能没有良心,你爹妈当初死了是谁帮忙下葬的……在他的责骂下,那些忙着的人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紧回来。
如今村里人少事情少,能用到甫爷的地方不多了。可他总是闲不住,每天拄着个棒在街上走来走去,时不时会敲开别人家门看看,看看那些上了年纪的留守老人身体状况咋样。如果看到哪家久不住人的房子院墙有了裂缝,会立马打电话让赶紧回来收拾一下,也会热心地提醒左邻右舍注意安全。这样一来甫爷就成了在外打工的人和村子里联系的纽带,一旦谁联系不到自家的老人,都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看到甫爷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远在敦煌的儿子打算把他接到身边养老。可他死活不同意,说不想把这把老骨头扔在外面。这样一来年过七旬的甫爷和老伴儿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他在乡下守着一院空房子,老伴儿在城里照管两个孙子的生活起居。
甫爷一生没离开过乡村。说离开自家的土炕就睡不着觉,之所以不去儿子家养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怕将来被烧成一堆灰,他希望把最后一口气落在那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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