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小说:徽州《太平广记》·刑狱异闻·胥骨记
序章 獬豸冠下
万历乙巳年孟夏,徽州府狱的皂隶们常于晨昏时分,见一名狱吏踏过青石板路。此人姓凌名胥,表字仲流,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腰间悬着黄铜獬豸牌,行走时袍角带风,端的是一表人才。只可惜这副好皮囊下,藏着的心思却比獬豸冠上的独角更尖刻,比牢中积水更阴鸷。
彼时的徽州府狱,号为“江南第一牢”,羁押着南直隶各处转运来的刑徒。在凌胥眼中,这些人并非戴罪之身,而是一件件标好价码的“行货”。他常对麾下狱卒拊掌笑谈:“昔人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这刑房虽小,却也是个‘日进斗金’的所在。若不叫这些‘行货’吐些油水出来,岂不是辜负了这顶乌纱?”
第一章 狱中专擅的“食经”
凌胥的“榨油”之术,在狱中有三本不成文的“食经”,每一招都暗合庖丁解牛之妙,却用在折辱人身上。
其首曰“玉柱贯喉”。取徽州特产的枣木擀面杖,长二尺三寸,径寸许,以獾油浸三日,色泽温润如古玉。行刑时,将刑徒缚于十字木上,撬开牙关,凌胥亲自执杖,笑问:“闻得北地有‘灌肠’之食,此杖可比那猪肠否?”不等回答,便将擀面杖缓缓送入。若犯人面色涨红,泪眼婆娑,他便抚掌道:“看来是嫌这‘玉柱’太细。”遂换以更粗的梨木杖,直弄得犯人口唇破裂,齿龈出血,方呵呵笑道:“你看,这‘加大版’岂不是更合口味?”
其二曰“松烟烙饼”。凌胥命人将狱房土炕改造,以歙县薄瓦铺就炕面,其下以黄山松柴为薪。待瓦面烧得赤红,便将刑徒剥去上衣,缚于“大”字形木架上,面朝下置于瓦上。青烟腾起时,他手持竹片轻轻拍打,如同饼师翻动烙饼。“翻面”之时,若犯人呼号,便以麻布裹擀面杖塞入其口,美其名曰“夹馅烙饼”。此术施罢,犯人身背往往留下瓦纹烙痕,旬月不愈。
其三曰“挝鼓叩钟”,专为倨傲不驯的官宦子弟所设。先用细白麻布裹住犯人的胸腹,每裹一层便填入棉絮,层层叠叠如裹春卷。再命两名狱卒手持包了软皮的水火棍,按《将军令》鼓点节奏捶打,谓之“挝鼓”。待犯人内腑震荡,气若游丝,再将其绑于十字木上,以硬木夹板固定膝盖,两名狱卒抬起木架,往青石板上反复墩击,膝盖骨碎裂之声隐隐可闻,是为“叩钟”。此术之妙,在于外无显伤,内损难医,端的是酷吏不传之秘。
第二章 相者言骨
凌胥靠此手段,短短数年间便家资巨万,在徽州城西置下三进宅院,养着八匹高头大马。每逢休沐之日,必乘驷马高车,往黄山汤池洗浴,沿途百姓见了,皆避之如蛇蝎,暗地里称他“凌剥皮”。
一日,他途经城隍庙,见一卦摊前立着块木牌,上书“卜氏神相,铁口直断”。摊主是个白发老翁,鹤发童颜,面前摆着一架铜卦盘。凌胥一时兴起,掷出十两纹银:“先生且与我相上一相,若说得中,另有重赏。”
卜翁先观其面,抚掌惊叹:“贵人脑后有玉枕骨隆起,状如覆釜,此乃公侯之相!再看印堂,明润如珠,不出十年,当可位列封疆。”说罢又执起他的手,面色却渐渐凝重:“只是这双手纹路杂乱,巽宫晦暗,分明是早年多行酷烈之事,积下不少阴鸷。唉,贵人本是璞玉,奈何自甘沉沦于污泥之中。”
凌胥闻言不悦,冷笑道:“先生只知相面,可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无雷霆手段,何来金玉满堂?”
卜翁收拾卦摊,长叹道:“贵人骨相清奇,本是麒麟之姿,却偏要学那饕餮食秽。若肯弃了这刑房差事,广行善事,他日必能位极人臣。否则……”他欲言又止,摇着头走开了。
第三章 胥骨易主
万历丁未年,京察大典将至,御史台忽然弹劾徽州知府贪墨,牵连甚广,凌胥因多年苛索刑徒,亦被下狱。新任狱吏姓吴名岱,是个精明干练的角色,见凌胥入狱,抚掌笑道:“早闻凌公手段高明,今日正好借你的‘家什’,让在下也领教一二。”
于是凌胥当年发明的“玉柱贯喉”“松烟烙饼”诸般手段,一一在他自己身上施展开来。吴岱还嫌不足,又将“挝鼓叩钟”之术改良,命狱卒以《将军令》加急鼓点捶打,直打得凌胥七窍生烟,内腑翻涌。昔日搜刮来的田契地契,也被吴岱一一抄没,他指着账簿笑道:“凌公这‘油水’,果然丰厚得很。”
更可怜的是,往日里跟着凌胥作威作福的狱卒们,如今也纷纷上来“分一杯羹”,将他藏匿的私房钱搜了个干干净净。凌胥躺在污秽的草堆里,遍体鳞伤,心中却仍记着卜翁的话:“我既有公侯之骨,纵使落难,未必没有翻身之日。”
第四章 黄衣夜至
捱到腊月廿三,凌胥已是油尽灯枯,躺在狱神庙的角落,连呼吸都微弱起来。忽有一夜,狱墙无风自开,走进两个穿鹅黄罩衫的皂隶,面无表情地将他架起。凌胥以为是勾魂使者,却听一人冷声道:“非为勾你,乃为取物。”
恍惚间,已至一处密室,室内烛火通明,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床,铺着雪白的贡缎。床头坐着一人,正是当年的卜翁,只是此刻换上了绯红官袍,腰间系着玉带,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凌公别来无恙?”卜翁掀开他的头发,指着脑后玉枕骨道,“你可知此骨何名?《相骨经》云:‘枕骨双起曰玉枕,主封侯拜相。’惜乎你不知自爱,以贵骨行贱事,譬如以和璧雕溺器,以焦尾焚灶下。”
凌胥气若游丝:“先生……究竟是何人?”
卜翁微微一笑:“吾乃阴曹‘骨司’主事,专司人间骨相调剂。今有靖海侯赵珩,于澎湖海战中立下大功,却因顶骨凹陷,难膺极品。上天怜其忠勇,特命吾取你这玉枕骨为他补足。”
说罢,命黄衣皂隶取来一壶琥珀色的液体,强行灌入凌胥口中。那液体辛辣异常,入喉如火烧,片刻间便觉脑后剧痛,似有钢刀在刮骨。凌胥昏昏沉沉中,听得卜翁道:“赵侯得此骨,可进封靖海公,子孙永享爵禄。”
终章 十万纸钱
凌胥忽觉脑后一轻,意识却渐渐清醒:“吾以贵骨与人,可得何补偿?”
卜翁叹道:“你当年苛索犯人,所收银两何止十万?今以一骨抵之,也算因果循环。”说罢取出一叠黄纸,在烛火上点燃,“此乃你家眷今日所焚纸钱,共十万之数,便作补偿吧。”
凌胥愕然抬头,只见自己的身体仍躺在狱神庙中,家人正围着啼哭,焚化的纸钱化作青烟,袅袅升空,不多不少,正好十万之数。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气绝,刚才的一切,竟是阴司的交割。
卜翁拍了拍他的肩:“世事如棋,骨相亦然。昔年晋朝有小吏王衍,亦因酷虐获罪,死后便罚作吾之属吏,专司此事。你也不必介怀,这世间强求富贵者,何止你一人?”
说罢,黄衣皂隶上前,引着凌胥的魂魄向黑暗中走去。唯有那十万纸钱的青烟,还在徽州府的上空,久久不散,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关于贵骨与酷吏的离奇往事。后来有人在《徽州府志·拾遗》中记载此事,末了评曰:“骨可易而性难移,纵有公侯之骨,若无公侯之心,终是镜花水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