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简介
李光福,男,1940年生。湖北省襄阳市樊城区柿铺李家湾人。农民,当过生产队电工,木匠。入住柿铺福利院12年。
“ 福利院里残疾人是不少,大多数不识字。别的还好,就是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聊天可以说话的人,没办法和他们交流。比如看个电视吧,本来是一点也不好笑的事,他们却突然又叫又跳地大声吼大声笑,真正好笑的事他们看不懂,反而在那儿傻傻地呆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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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通个电可不容易
说了你们可能不相信,十八岁以前我没见过电,不知道电是个啥玩意儿,也不知道电长的啥样。其实,不光是我没见过,五十年代的农村人谁见过。你说晚上怎么办?晚上都是点煤油灯。说是煤油灯,其实就是个墨水瓶,倒点煤油,再把瓶盖挖个洞,穿几根棉线,就是一个灯。你说蜡烛呀,蜡烛太贵了,没点闲钱的谁舍得用。晚上要是有个啥事,点个汽灯,就是天大的气派!
说别的你们不晓得,说这句你们肯定听说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饭前葡萄酒,饭后水果糖。”这些可不是喊口号,这是事实,是我们那一代人做梦都想实现的事。
1963年,我们大队很幸运,成了襄樊市农村通电最早的大队。主要是因为靠西边有个新生砖瓦厂,是襄樊市第五监狱的,他们牵高压线从我们这儿经过,沾了他们的光,也牵上了电。
通电就要选电工。村里人都没见过电,就选了我。为什么呢?因为我见过电,在铁路局接触过电。也是我运气好,十八岁初中毕业后去修汉丹铁路,去了不到半年,因为有点文化,从工地上被选到武汉铁路局第三工程处,在铁路上修路修桥。去时一个月工资18块5,后来转正工资加到32块5。没高兴几天,1963年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政策性大裁员,我被裁回家。也是巧,刚回家就遇上村里要通电。
那时候在农村当电工可是个好差使,不用下田不用下地,刮风下雨都是一天记10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劳动力(一个工分合九分八厘钱)。好多人都眼红。要不是因为别人不会,不懂,根本轮不到我这个地主成份的人干。
1963年底开始走线安装。先栽电线杆,50米栽一根,光滑直溜,全是八米以上的沙木檩子,好漂亮啊。栽的时候也有讲究,埋进地下那一截要烧黑烧焦,防止腐烂。栽完后就开始牵线。高压线一牵起来,可排场啦。大人孩子都像看稀奇,成天围着电线杆子转。那个时候麻雀也特别多,一群群地站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凑热闹。队长说,栽了电线杆子,我们生产队就像戴了金箍子,变富贵了。
次年七月份通电,场面比过年过节还热闹。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吃完饭守到灯泡下,眼睛瞪的像灯笼。电一来,男女老少都一起大声喊:“灯亮了——”。闹得村子里的狗都跟着汪起来。后来,最搞笑的是生产队的龚老爷子,他要做饭,拿了一大把柴火对着电灯泡晃来晃去的,想点火,晃了半天点不燃。他生气地说:“狗日的,贼亮贼亮!咋逗是点不着火呢?”
才牵电时,灯泡挂在那根本没人敢碰,为啥?害怕啊,怕被火烧。那个时候电线、电灯、电机这些电工器材电后设备都紧俏。有钱也买不到,有钱也没人敢给你安。啥子东西都是按计划,布票是一年一丈五,盐是一人一月一斤,灯泡也有计划,一户只发一个,25瓦。一个灯泡一年五块钱。平时一个月一个灯泡用电也就是二三度。电钱呢,都是生产队先垫上,到了年底再从工分里面扣。那时候电也便宜,农业加工用电6分钱一度,生活用电2角3分钱一度。
其实,那个时候对电呢,我也不是完全精通。但我这个人胆小,只记得一条:不能带电作业。啥事在摸索中慢慢就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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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电后的农村大变样
一拉电,我们生产队就办了一个米面加工厂,我在负责。别的生产队牵电晚,方圆几十里外的都跑了来。以前打面叫磨面,人拉磨或者小毛驴拉磨。磨半天最多能磨30斤麦子。用机器后,一个小时米能打五百多斤,面能打一百多斤。加工费也便宜,1分钱1斤。你说,谁还愿意在家磨面?
一拉电,大队的又买了打麦机,抽水机。开始是一台,最后是三台。也是我负责。抽水机用处可大。我们大队以前没水田,有旱地,只能种麦子、棉花这些旱作物,后来有了抽水机,专门把有些地势低一些的旱地改成了水田,种上了稻谷。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赶上1964大旱,先打一口深井,再把抽水机接上,一个水泵,一个三通管。二十四小时不停机地抽,救活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那一年,别的大队收入全部减产,只有我们生产队丰收。
1965年八月份下暴雨,淹了几十亩地,成了内痨。支部书记冯建民和我一起去抽水。挖了一米多深的排水沟,一直挖到汉江。先把水抽到排水沟,再流进江。我们两个人轮流值班看抽水机,日夜不停。水抽完了,两个人都累病了,感冒,咳嗽,发烧。我们俩一起去老中医那儿号脉。老中医说:“你们俩怎么害的是一样的病?”我们俩说:“是的,都是抽水病。”
最有意思的是娶媳妇。因为我们大队用电早,外村的姑娘都愿意嫁到我们村,小伙子也变成了香饽饽。姑娘定亲的时候,低着头先问有电没得电。小伙子头昂得高高地说有。介绍人赶紧说,保证你们结婚时照的亮堂堂的。姑娘就捂着嘴笑。结婚的时候都是请我去牵电线。电灯挂的老高,换成80瓦或者100瓦的灯泡,照得半个生产队都像白天,喝喜酒都喝得特别带劲。
最怕的是出事故。有一次,三队的临时架抽水机给池塘抽水,用完后没有及时断电。我们队上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跑去玩,不小心碰到电线,几秒钟的时间人就没了,手指和肺都变成了焦黑色,看得人心里发麻。从那以后,电就真的是成了电老虎。好多人谈电色变,遇到电躲得远远的。
我也出过一回事。那是有年夏天打麦子,我爬到电线杆子上去架电线。突然间手臂发麻,一跟头从上面栽了下来。不晓得是谁,突然跑到配电室把闸刀合上了。还好,只是肋骨骨折,疼了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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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是孤儿,现在是孤寡
要说感情问题啊,还是不说了吧,一说就要掉眼泪。我是个孤儿,从小没见过父母,养父养母又走的早。细想一下,我这一辈子都是飘的,没有根,从来没有过家的感觉。
也怪我,我这个人啊,有个毛病,就是胆子小。我从小就怕黑,天一黑就哭。养母没办法,只好天一擦黑就把煤油灯点上。有时候半夜尿尿睁开眼睛,只要看天是黑的就开始嚎,养母没办法,把煤油灯只留一根芯子,一点就是半夜。为这个我们家供应的煤油年年不够用。
养母心疼我,背地里跟我养父说,孤儿可能就胆小,是怕又被丢了吧。是的,我就是被丢怕了。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亲生爹妈,不知道爹妈长得什么样,生下来就被送到现在的养父养母家。据说我亲生爹妈是解放前从江西逃荒到襄阳,在襄阳做小生意,做的不怎么样,生了三个儿子,只留下了老大,老二老三都送人,我是老三。我现在的养父母呢,是破产地主,以前生过一个儿子,因病去世后不能再生育,所以收养了我,对我还不错。
1964年,我24岁,亲生大哥熊喜春突然上门来找我,我才知道自己现在的爹妈不是亲爹亲妈。当时亲生爹妈已去世。我和哥哥抱头恸哭。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占全了。当然还是高兴的成份居多,毕竟又多了一个亲人。养父母也是高兴的,他们希望大哥能帮到我。
大哥是当兵复员,在襄阳汽车修配公司上班。他想让我脱离农村,费了很大的劲,找了不少关系,在汽车修配厂终于给我弄了一个招工指标。可是当时大队书记说我成份不好,坚决不放人,养父母去给人家说好话,甚至下跪,他们都不同意。这事只好搁下。现在大哥因高血压病已去世。
有一件事我特别后悔,还是因为我太胆小。二十岁那年我在武汉铁路局处过一个对象。那个姑娘是我们大队的,长得很漂亮,和我一批分到铁路局。当时两个人都在外地,共同语言也多,慢慢就有了好感。赶上大裁员时我们又一起被裁回家。
回家后姑娘也没说不愿意,分手还是我提出来的。为啥子呢?我就是害怕,觉得自己又回到农村,家里一穷二白的,成份也不好,怕以后连累了她,怕让她跟着我过苦日子,怕以后有了孩子也可怜。心里越是喜欢越是怕将来对不住她。你说我那个时候有多傻啊,我硬着头皮要和她分手。也是为这个事儿,养母和我生气,得了食道癌,没几年就去世。紧跟着养父也去世。
一直耽搁到三十六岁,别人才又给我介绍了个寡妇。她在前夫那添过两个孩子,已经没有生育能力。那个时候刚刚分田到户,小队的不再需要电工。我们家分了三亩田,不够吃,我农闲时去当木匠,当维修工赚点钱补贴。混着混着就老了。最后大队的看我们无儿无女就让我们进福利院,可是她前夫的儿子姑娘觉得进福利院丢人,不让她进,把她接走了。
我们这个福利院呢,温饱没问题,一个月生活费是20元钱,就是管得有点太严,不让随随便便出门。谁出去还要写请假条给院长报批,院长同意才能出去,出去了还必须按时回来。院长说因为福利院里脑子有问题的人比较多,怕出去惹事或者走丢了。
福利院里残疾人是不少,大多数不识字。别的还好,就是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聊天可以说话的人,没办法和他们交流。比如看个电视吧,本来是一点也不好笑的事,他们却突然又叫又跳地大声吼大声笑,真正好笑的事他们看不懂,反而在那儿傻傻地呆坐着。
电视节目选择的也不一样,和他们在一起基本上看不成,我只好每天晚上六点钟就上床。上床了干什么呢,听收音机。还好有个收音机,现在的电台也多。几个台换来换去轮流着听,哪个台几点几分是什么节目,是谁主持,不瞒你说,有好多内容包括广告,我都能倒背如流呀。
自从老伴走了,我彻底地又变成了一个人,等着老天爷来收我。从孤儿到孤寡,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无牵也无挂。幸好还当过几年电工,贡献过一点力量,算是没白来这世上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