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一生的苦难(29)

文/意磬

[29]偶遇柳逸辰

图片发自简书App

“妈,你做饭,我带翠娥出去看看山那边的风景。”

刘贵贵站在院子里朝窑洞里正在忙碌的婆婆喊到。

“去吧,一会回来吃饭!”婆婆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喊到。风箱啪啪地扇着,灶底的柴火呼呼的燃烧着,锅里婆婆在熬黑豆滋补汤。

“妈,想抱孙子,给你熬黑豆呢,说补血益气呢!”

刘贵贵拉着我的胳膊,边走边说。结婚后,他对我说话再也没有吞吞吐吐,他见到我也终于不紧张,不脸红心跳了,我们终于在结婚后的一个月让彼此熟悉了。

“你看山那边,美吗?我小时候经常到那里玩。”刘贵贵指着右侧的山峦。我的目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轮红日半面的红光笼罩着山上蓊郁的树林,半边还藏在山峦里,喷薄而出。小路两旁的柏树上,麻雀来了又去,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路边的野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等待着有人把它采走。

“清晨的空气就是好,是锻炼身体的好时光。”我伸开双臂,抬起头,做着扩胸运动,享受着这一刻内心深处短暂的宁静和夏日的美好。

“你要是喜欢,每天早上我都陪你。”刘贵贵又像保镖一样的跟在我的身后,看我做各种运动。

“你不需要出去干活,挣钱吗?”我停下来等了等他。

“妈说,等你怀上孩子了,我再出去干活,她伺候你。”他挠着头,对我说着婆婆的指令。

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刘贵贵总是妈说,爸说,从来没有自己说。我的心里默默生出对他如此听话的反感。可不论如何,我都该努力让自己在这个家过的好,这样才能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我们在山头坐了半个小时,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的故事,公公婆婆的喜好,我在心里想着如何利用这些情报博得公婆的喜欢,保住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

婆婆熬了一大盆黑豆红豆汤,里面放了红糖。喝起来甜中带涩。

“妈,好喝,真好喝!”

“多喝点,补补,下个月就怀上了,绝对的大胖小子,贵贵我就是吃这个怀上的。”

婆婆看着我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刘贵贵的奶奶是如何做这个汤,如何让她喝,她又是如何怀上儿子的?

我听着一个劲的点头附和:“妈说的对,我照办……”

“翠娥这孩子真心不错,听话又懂事,咱贵贵娶了个好媳妇,就是彩礼贵了些。”饭后公公在房间里向婆婆说着。我站在院子里摘树上的桃杏,恰巧听到了。

“可不是,姑娘人挺好,不过张嫂子说她有时候犯病,还被伤害过,命挺苦的。要不是咱家穷,贵贵年纪又大了,我着急抱孙子我才不会要这么个货色。”

我的心突然就凉透了。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公婆表面对我好,实际上也再嫌弃我的过去。我必须得怀上孩子,才能在这个家立足啊。

“妈,杏能吃了,给你和爸摘几个。”我挑了几个最大最红的杏子,拿进屋,中止了他们的谈话。

时间一天天走过,刘贵贵响应婆婆的指令,夜夜笙歌,雷打不动,除过月事的一周内。婆婆依旧每日熬黑豆红豆汤,家里除过豆子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的上滋补。

两个月过去了,我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月事照日子来临,不前不后,不偏不倚。婆婆在饭桌上,自言自语:“不应该啊,按理说早该有了,我吃这个一个月不到就怀上了……”

我低着头,无言以对。内心深处却也慌乱,好害怕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要是怀不上孩子,我在这个家怎么生存?公婆如何待见我?他刘贵贵势必又是“妈说了、爸说了”。

刘贵贵已将近四个月没有出去干活挣钱了,家里没有存款,更没有闲钱,眼看连买卫生纸的钱都不会给我了。

“翠娥,我没钱了,爸妈那里也没有了,你那有吗?”刘贵贵居然张嘴跟我要钱,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邪火。

“没钱,你倒是出去挣啊,天天守在家里,我的钱全部给你买了衣服,哪有钱,我连买纸的钱都没有。”

刘贵贵站在板房门后,看着我,或者说瞪着我。他第一次见我发火,他或许从我语言里读出了我对他不挣钱的嫌弃。

“你怀不上,妈不让我出去,这能怪我?要怪,怪你肚子不争气。”

刘贵贵终于说出他想说的话,他还是和他的父母在同一战线,我要是怀不上,就休想进入他们的战营。这是我们第一次争吵,他怪我,我怪他,吵得不可开交。公婆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躲在房间里,听着这场战斗的胜负。

我一个人来到刘贵贵带我去过的山头,坐了一下午,他们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突然害怕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那瓶老鼠药是有后遗症的,我吃的那些治愈精神疾病的药物,大概也是有副作用的吧!我突然想求助自己的父亲,他会带我去看病,他会保护我的。

夜幕降临,我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向家走去。我走进院子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那是我的父亲,我忍不住上去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原来,我走后,公公去了我家,请来了我的父亲,要求父亲带我去看病。父亲替我擦干了眼泪,拉着我在夜幕里走回我的娘家。他们谁都没有送别我们父女,婆婆只在院子喊:“啥时候看好了再送回来。”

星光下,父亲拉着我的手,一步步前行,借着月光我看到父亲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在他皮肤的褶皱里,泛着光亮。挂在枝头的弯月跟着鬼魅的树影和着一阵凉风,向前移动着,父亲的心事是比月亮更冷的无法言语。他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跟着风在头顶胡乱舞蹈着,像是在发泄心中苦闷的舞者,疯狂又强烈。

“没事,爸明天带你去看看,放心啊。”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像是在宽慰我的心思。

“你怎么把翠娥带回来了,翠娥有病,婆家不看,哪有娘家看的道理?都是一家什么人?”母亲披着衬衣站在房门口向刚进院子的我和父亲说。

“回都回来了,明天再说。”父亲将我拉进了我的房间,替我关上了门,然后走回自己屋子。

昏黄的灯光下,我的房间一切在从前的样子里,没有丝毫的改变,梳妆台上、书架上没有一丝尘土,我想大概父亲每日都会替我打扫,就像母亲每日都替哥哥打扫房间一样。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竟睡着了,梦里我和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哥哥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父亲一大早就带我去了市里,走的时候他叮嘱我拿上那把钥匙,我把它揣在手心里,汗水将它染的发光。

我们去找了陈医生,她领着我去找了妇科的权威专家,做了一大堆检查,最后结果居然是:先天性输卵管堵塞。我不信,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对待我,为什么?

陈医生拉着我的手说:“我可以帮你找大夫做试管婴儿,要是你愿意的话。只是费用高,胚胎培养需要时间,有的一次就成功了,有的需要很多次,对女性的健康有一定影响。”

我低着头,我不能生育的恶耗,一下又将我的生命推向了黑暗,我本该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就被黑暗吞噬了。刘家娶我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而我却不能生,我刚开始的新生活,一眼就被我看透结局。

“走,去市医院再看看!”父亲拉着我向市医院走去。

医院里人山人海,挂号交费处站满了人。父亲挤在人群里,排着队,为我挂专家号。他挤的满头大汗,二十分钟后,终于挂到了专家号。他领着我向医院里面走去。

他突然就停住了脚步,迎面而来的长发女人也停住了脚步,他们对望着,我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我在哪里见过。我盯着那个女人,她的眼眶仿佛红了,她低下头,用手轻轻擦了擦眼,手上的链子上一只玉兔跳跃而出。她是元宵节父亲注视的那个穿墨绿色羽绒服的女人。

那女人走过来向父亲说:“好久不见!”

父亲点着头,手里的汗多的快要将我的手从他的手心滑落,他又抓紧了一点,生怕它掉出去。

“你回来了,在这儿干什么?”父亲吞吞吐吐的说,眼里的泪还是没忍住滴落在地板上。

“爸,住院了,他可能不行了……”

那女人跟父亲说“爸”,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大概就是我的亲身母亲,那个叫柳逸辰的女人。那个父亲故事里的女主,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让我毫无防备。

“这是翠娥吧,我看过你的文章。”

她低头看着我,眼里的泪像是决堤了一般,瞬间就花了她脸上的妆。我盯着她,没有说话,我要仔细看清楚这个抛弃我的母亲,我要记住那个让父亲一生牵绊的女人的模样,我要让她永远都忘不掉我的脸,我的表情,我的痛恨,我的苦难,我要让她记住这张跟她有着相似神韵的脸,是多么仇恨她。

“你能去看看他吗?他还想着你……”

她终于没有勇气和我对望了,她抬头看着父亲用近乎乞求的语气哭着说道。

“好……”

那女人转身在前面走着,她穿着一双米色细高跟鞋,一袭黑色雪纺连衣裙,头发闪着柔顺的黑光,身材依旧姣好,岁月在她身上似乎不曾有痕迹。我惊异城里人的寿命竟比农村人长好多,我的爷爷奶奶早都过世了,而柳逸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才要去世,父亲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柳逸辰却还像朵花一样盛开。这种城乡间的差距,是因为贫穷,贫穷让一切都跟不上步伐,连命也跟不上。

我们上了五楼,进了拐角处一间独立的贵宾病房,这里比凤姨的家还要舒服,宽敞又明亮,独立厨房和卫生间,比凤姨家的都大。窗台上放着盛开的百合和康乃馨,让整间病房都处在消毒水和花香的混合气体中。

“爸,醒醒,你看仲和来了,您外孙女也来了……”她居然会这样介绍我,我心里几乎要崩溃。她哭着摸着脸上的妆,黑色的眼线把她的脸染的乌漆麻黑,她伸手拉过我,把我手放在这位半睡半醒快要死去的老爷爷手中。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笑了。我要让他也记住我,记住对我的亏欠。他的脸还是那么白皙,他的头发斑白却还有韧性,他的手没有满是老茧或是皴裂,岁月只是让他的脸略微塌陷了,却不像爷爷奶奶脸上满是黑斑,皱纹深的可以放下一颗豆,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硬,头发连枯草都不如。

“仲和……爸对不起你……孙女,和你妈妈相认……”

老爷爷在病床上,挣扎着,用自己最后一口气呻吟着,乞求着。

“翠娥,叫爷爷。”父亲看着我,眼神里我看到了他的乞求,他的渴望。

“爷爷……”我读懂了,我该让一个将死之人圆梦,该让他心里永恒的记住我。

“辰儿……和孙女相认……”他激动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似乎一下就要停止呼吸。

“爸,你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我的女儿我会认,我会的,不激动啊……”柳逸辰顺着老爷爷的胸口一遍遍为他平复极速跳动的心脏。

“相认……”他拉着我的手,又拉过柳逸辰的手,把我们的手和在一起,我像是触电一样的缩了回来,她一把拉过我的手,攥的更紧了,我没有挣脱,突然就不想挣脱了。

老爷爷笑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向下滑落,头倒向了父亲那边,他走了。父亲说,他去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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