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遥远的煤矿是我的故乡

再次回到故乡,感触甚多。

故乡是个多年前就因宣布破产而已大举外迁的煤矿。没有随迁的大多是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人,再就是后来迁入的。许是由于我不常回家,即便是曾经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了,迎面过来间或有几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是一脸木然,颇有些鲁迅笔下的润土模样。

老远,就听见母亲的呼唤,“回来啦,三儿!”逝者如斯,只有母亲的声音依然那么亲切。

母亲仍住在旧居,一座普通的简易两层楼房的楼上。没搬迁的时候,楼上楼下住有十来户人家。楼上住户共用走廊,总是显得很拥挤。但楼上地势干燥,出太阳天不用赶着晾晒被子,每每看到楼下忙得不亦乐乎,总能以此聊以自慰。更恨楼顶没有隔热层,夏天酷署难熬,特别是晚上,楼板被晒得滚烫,辗转难以入眠。而楼下此时却似避署山庄,虽有蚊虫叮咬,但没大碍。楼下地域宽阔,家家或是搭出简易厨房,或是圈了个大大的院子,晒衣纳凉,让楼上羡慕不已。但是不管楼上楼下,第二天又都是鲜鲜活活的一天。

在楼上走廊可以很随意地看到楼下简易厨房伸出的烟囱,每天快到吃饭时都会冒出许许多的浓浓炊烟。好多年了,习惯了。也许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看炊烟的症结所在。其实,整个矿务局早已开通了管道瓦斯输送,独有这里除外,使这一景致得完整地保存下来。尽管在我心里,真正的炊烟应是乡下农舍烧柴煮饭、煮猪食冒出的烟;应是农家收获了地里的一茬庄稼,将残根垒起燃烧留作下一茬庄稼肥土冒出的烟。缥缥缈缈,令人遐想,想到很多事就象过眼云烟,想起我南下打工时的一天深夜,跟朋友趋车到很远的郊外搞烧烤,开始火老不燃,七八个人趴在地上拼命吹,被烟熏得满眼泪水,后来炊烟扶摇直上,火终于熊熊燃烧起来。炊烟其实是生命的象征,有炊烟的地方也就表示有生命存在,不然人类的祖先何以会发明“燧木取火”。

旧居算得上是比较古老的建筑,没有自来水,使用公共厕所,所以人们多了许多交流的空间。矿上每天固定供应三次水,来水的时候楼前屋后总是回响着拖动水桶的叮叮咣咣的声音。每个水笼头前的水桶都排得满满的,要等好一会才能轮到。等待的空隙就成了大家闲聊的最好机会,不论男女老少东家长西家短,矿上的新闻都是谈资。聊到尽兴处,也就快轮到自己了,很痛快地吐一口痰,显得很不舍的样子,一边走还一边接话。

楼后的老田婶每每吵架也总是选在这个时候,吵架的内容很简单,说得最响的一句话,“我有五个儿子……”。开始我并不知道老田婶有五个儿子,抬头低头那几个面孔早已烂熟,后来才听说老田叔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老田婶前夫在一次矿井瓦斯突出事故中丧生,留下一个儿子,老田叔娶老田婶时自己带了一个儿子过来,两个共同生活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于是就有了五个儿子之说。也不怪老田婶说话大声,前后楼,她家的生活算是比较好的,处处体现着一种殷实人家的快乐。本来老田婶也和我的母亲,还有矿上大部分矿工妻子一样没有正式工作,甚至没有户口,只能在矿上找点家属工做,或只能做全职家庭妇女仅靠丈夫的工资养活三四个孩子,生活捉襟见肘。老田婶的前夫因公殉职,使她得以顶替公职,有了稳定的生活来源。再加上老田叔是矿上的小车司机,那个年代,司机几乎是富贵的象征。煤矿位置偏僻,进城拉点东西什么的,谁家没有个大务小事,不得求着点?更何况是小车司机,接触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敬着点。所以一般都是老田婶高声叫骂,直到没了兴致,从没人搭话。

公共厕所也是一个重要景观,男女厕所紧挨着,男厕两间女厕两间,五六栋的人共用。特别是早晨,上班的,上学的,总能看见几个人在厕所外徘徊,大概又是“满座”。都是熟悉的人,不管再忙招呼还是要打的,于是就响起一迭连声的,“XX,吃了吗?”应答热烈,此起彼伏。

矿上大举迁移,剩下父亲和他的同辈们,前几年看还精神抖擞,现在已是华发当头。小楼也显得寂静多了,只剩下五六户人家,都自然扩充了自己的居住面积。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再也听不到人们排队接水互相调侃、嘻戏的声音,也没有了老田婶的叫骂声,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促狭的人也变得豁达了。两间公厕也不知被谁各自封了一间,上厕所只是零星碰到人,但或是陌生,或是已变得漠然了。

旧居的正对面,不过10米远的地方是矿上的文化发源地——子弟学校,但上学是要走正门的,需要绕过一圈高高的围墙。记得那时候,不论上午或下午第一节课之前都要响两遍铃,我一般是听到“预备铃”才出门,走到教室通常第二遍铃是还没有响的。偶儿在课间操时,也会和几个邻家女孩偷偷溜回去加餐,一碗酱油拌饭,再加几块泡萝卜,足以裹腹。

现在从学校大门的石墙上,还能依稀辨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字迹。大门正对面的那栋曾经是学校的主体教学楼,三层高的大红砖房,现已变得斑驳陆离,几乎没有一扇完整的窗户,甚至连窗框也没有,每个窗户望去都象一个深邃的黑洞。听母亲说早几年就因年久失修被定为危房,然后才修了侧面那栋灰泥砖房。可岁月的沧桑丝毫也掩饰不了她昔日的辉煌,高高的大红砖房掩映在一排丛密的大树后,大厅里有七八根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大圆石柱,石柱前的石墙沿阶梯呈弧状八字形向两边延伸开去……

再下面是个大大的足球场,足球场的平整和开阔当时在整个矿务局都是首屈一指的。整个学校,在70年代末作为矿上最豪华的建筑巍然屹立,迎着朝阳,沐着晨晖,伴着伊伊呀呀的读书声成了永恒的记忆。至于我的父辈们在那个年代修建她,为之付出了怎样的辛劳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依稀听说当时确实投入了很多义工,工人们总是在完成一天的工作之后自发来到现场,垒一块砖或平整一块土土地,更不用说大量的老师和学生利用义务劳动的机会为自己的学校出一份力,可以想象那是一种怎样轰轰烈烈的劳作场面。

如今,昔日平整的足球场变得坑坑洼洼,两个足球门已是锈迹斑斑,仿佛在追忆已远行的“足球弟子”。我的大哥和小弟都是狂热的足球迷,是这个球场给了他们最初的启萌。特别是大哥,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煤矿工人家庭还没有彻底解决温饱,在矿上连黑白电视机都还未普及,上初一的大哥就知道寄钱到北京去买《足球》杂志,他的这种悟性绝不可能来自整日为生计奔忙的父母。对足球的痴狂左右了大哥的整个中学时代,风里来雨里去,最终荒废了学业,只得草草上了个技术学校,毕业后做了一名城建建筑工人。但对足球的热爱依然初衷不改,30多岁仍孑然一身,看电视永远只看一个节目——足球。小弟比较理性,上了大学,上大学时被推荐为系足球队长,征战南北,在一次比赛中腿部膑骨粉碎性骨折,不得已“隐退足坛”。有大哥和小弟这样的球迷,不明白为什么中国足球几十年来仍是举步维艰?小弟毕业后和大哥同行,但做的是矿建,在一个野外工程项目中担任技术主管,整日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穿梭,奔忙于觥著交错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故乡,记不记得曾摸趴滚打的足球场上还留有他的足迹和体温。

教学楼后面的空地本来是用来打羽毛球和架设乒乓球台的,现在已被母亲和邻居们开垦出来,种此瓜菜豆角,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

矿上还有个地方叫“机关”,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渐渐明白是集办公娱乐一体,是矿上的政治文化枢纽。办公楼是两栋简易的筒子楼,每个房间门口分科室有标牌示意,但好几个科室的房门都紧闭着,不知道是科室合并还是废弃了。两栋办公楼之间是矿上最早的露天影院,前面是挂银幕的大舞台,靠右边有两壁拾级而上的水泥阶梯算作看台,中间是一块开阔的水泥空地,也是每次看电影的必争之地。那时候开电影是要“占位置”的,晚上放映白天就开始“占位置”,先用粉笔划个圈,再摆上几块石块,从远处看是一个接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就象顽童手中一幅拙劣的图画,这种感觉是现在的孩子体味不到的。草草吃完晚饭,就要赶紧搬着小凳子去占住白天“圈”的地盘,去晚了“位置”就可能被侵犯。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时有发生,有的还大动干戈。前屋老梁家的独生女儿就是一个狠角色,几乎每场都会跟临界发生冲突,你说我的凳子超过了边界,我说你的腿伸得太长了,一来二去导致战争升级。后来老梁搬走了,再后来听说老梁的女儿结婚又离婚了,独自带着一个儿子。

有一次已经到看电影时间了,但母亲还有做好饭,原因是煤火不燃,用了各种方法都不行。在矿上做零工的母亲辛苦一天回来还遇到这种情况早已没有耐性,最后还是决定让我们提着小板凳先去看电影,她留在家里继续做饭。我们兄妹几个空着肚子去看电影了,不巧那天一直下雨,带去的红油纸伞破了好几个洞,仍躲在油纸伞的缝隙里看完电影,又冷又饿,赶紧小跑回家。

看露天电影,夏天嘈杂闷热且多蚊虫叮咬,冬天又冷得直跺脚。特别是下雨天,几个人撑一把斑驳的油纸伞,看完电影全身已湿透了,实在不行就只有挤到舞台上的银幕背面看,银幕上的人是倒立的。后来矿上效益好了一些,就修了一座正规电影院,是继学校教学楼之后矿上修建的另一座漂亮建筑。看电影不用带小凳子了,但要买票,一张票3毛钱。电影院开放没几年,矿上就搬迁了。

办公楼和电影院之间靠上的斜坡处有一栋半圆弧状的二层小楼,以前是矿上的“托儿所”,因地势较高,二楼走廊常被用作矿上春节等重要节日庆典的即兴舞台。春节传统节目除了焰火晚会,还有踩高跷、舞狮、扭秧歌、猜迷、打腰鼓等,整个矿上的家庭几乎倾巢而出,全部聚集到这里欢欢喜喜迎新年。矿领导就在这个二楼走廊致迎新词,致词完成到高潮处,必会响起男女声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对唱的女生是矿上的播音员,长得端庄大方,男生是学校的音乐老师,戴眼镜,很儒雅,常常在家里用录音机跟唱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们都觉得不比蒋大为唱得差,听说还到北京去参加歌唱比赛,但不知道结果。此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到这首黄梅戏,我就会想起矿上曾经的跨年夜场景盛况。

这栋小楼现只开辟了楼上的一间做医务室,而以前医院旧址早已被挪作他用。

顺着小楼门前的水泥路往上走,是占地面积较大,可供上千人进餐的餐厅。在矿上上学的时候,每年春天学校都会安排春游,去的永远只有两个地方,或者去沙子坡看映山红,或者到黑寨搞野吹。沙子坡是矿井其中一个出口,据说因覆盖着厚厚的煤层,所以坡上的映山红开得非常鲜艳,漫山遍野都是,自成景点。而黑寨因水好而得名,矿上曾经有一段时间公共自来水一般是一三五供应深井泵水,二四六黑供应黑寨水,我们通常用深井泵水来洗衣服,而黑寨水是储存到水缸里用来喝的。地点并不重要,不管去哪里,只要出去都非常高兴。更何况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会节省出矿上发的下井补贴“班中餐”票,在餐厅给我们买一些蛋糕,或者一种类似于“月饼”之类的干粮,这已足以使我们欣喜若狂。现在,餐厅和电影院一样,只是做个寂寞的摆设罢了。

餐厅附近的几栋单身楼“四合院”,也早已人去楼空。

矿上通往外界的公路只有一条,与农家田野比邻。农家鳞次栉比的庄稼地,庄稼地里春播的繁忙,秋收的喜悦成了矿上最天然的绿色风景线,也使得生活在矿区的人们同样熟悉农家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完晚饭,人们大抵是要到这条路来散步的。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更多的是一家人集体出动,孩子在后面嘻戏,大人在前面懒懒地走着,看夕阳西下,享受着大自然的静谥,任思绪飘飞在农家长长的吆喝声中,“嗨……”。

山还是那座山。

如今,“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只有任我怅怅的故乡情节湮没在落日的余晖里,翻飞在散发着沁人心脾馨香的菜花地里。




写于2000年5月16日, 修改于2018年3月29日,父亲2018年1月17日过世,过几天就是清明了,以此文祭奠父亲。

2018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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