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风裹着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老宅腐朽的木门上,那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我提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这个阔别了十几年的老宅门前,只觉得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灰尘和潮湿木头的气息,带着阴冷的重量,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奶奶……”我喃喃出声,声音却被风雨撕得粉碎,散落在空寂的院坝里。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我用力推开。堂屋深处,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闪电骤然撕裂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就在那一刹那,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满屋子都是纸人。
它们或站或立,或倚或靠,密密麻麻,填塞着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惨白的脸,鲜红的胭脂,漆黑的眉眼,在闪电明灭的瞬间,如同无数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它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僵硬的肢体摆出诡异的姿势,无声地塞满了这栋承载我童年所有温暖记忆的老屋。香烛、纸灰和一种陈年纸张特有的、带着微甜腐朽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肺叶上。
闪电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的声响,单调而巨大,像敲在人心上。我摸索着墙壁,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土坯,终于触到那根悬挂在门边的灯绳。用力一拉,“啪嗒”一声轻响,昏黄的光线挣扎着从悬在堂屋中央那颗落满灰尘的灯泡里弥漫开来。光线虚弱,仅仅照亮了下方一小片区域,反而让那些隐没在光线边缘的纸人轮廓显得更加阴森扭曲。
我艰难地拖着箱子往里走,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它们大多是些童子童女的模样,扎着羊角辫,涂着红脸蛋,本该是喜庆的陪葬品,此刻却在这死寂的屋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我绕过一对金童玉女,它们僵直地“站”在一条长凳上,嘴角那抹用朱砂画出的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僵硬得诡异。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就在奶奶生前常坐的那把老藤椅旁边,立着一个等身高的纸人。它穿着深蓝色的斜襟布衫,梳着奶奶惯常的发髻,脸上皱纹的走向,甚至嘴角边那颗小小的黑痣,都刻画得惟妙惟肖——一个活脱脱用纸扎出来的奶奶!它手中还捏着一支细细的竹笔,笔尖似乎蘸着某种深褐近乎黑色的颜料,僵硬地悬在半空。在它脚边,散落着几张黄裱纸,其中一张上,墨迹只写到一半,是一个残缺的姓氏笔画。
一种冰冷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撞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奶奶用了半辈子的那个搪瓷脸盆,盆底积着一层浅浅的灰白色纸灰。我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探入那冰冷的灰烬中,指尖却触到一块坚硬、边缘锐利的东西。
我把它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小小的木牌,被纸灰浸染得乌黑。我用手掌使劲蹭掉上面的灰,木牌粗糙的纹理显露出来,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林秀收。”
是我的名字。
木牌背面,则用同样拙劣的刀法刻着更小的几个字:“债,要还完。”
这冰冷的木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一颤,几乎要脱手甩掉。奶奶临终前浑浊却异常执拗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秀儿,店……店要守住……债要还完……要还完啊……”那时我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糊涂话,是放不下这间传承了几代、如今已无人问津的纸扎铺子。可这木牌,这满屋阴森的纸人,这未完成的符咒,还有这刻在木牌上的“债”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站起来,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慌乱中肩膀撞到了旁边一个纸扎的男童。那纸童晃了晃,身上一件小小的纸马甲被蹭歪了。就在那纸马甲被掀开的缝隙里,露出里面支撑的竹篾骨架,还有一小片贴在竹篾上的、裁剪成方形的黄裱纸。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驱使着我。我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件纸马甲。
一张折叠起来的黄裱纸,用浆糊牢牢地粘在竹篾上。我屏住呼吸,指尖发凉,将它轻轻揭开、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纸上用朱砂写着几行清晰的字迹:
“李大有,庚子年三月初七卯时生。替身:纸扎童男一尊。”
李大有?我心头一跳,这不是村东头那个老光棍吗?生辰……替身?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猛地投向旁边另一个纸扎的童女。几乎没有犹豫,我冲过去,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摸索着童女纸衣下的骨架。果然,在腰侧的竹篾上,同样贴着一张折叠的黄裱纸。
展开。
“王桂芬,戊申年腊月廿九亥时生。替身:纸扎童女一尊。”
王桂芬,村长的老婆!
一股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全身。我像疯了一样,扑向离我最近的一个纸人——一个穿着花袄的老妪纸人。手指粗暴地撕开它背后的纸衣,果然!竹篾上贴着的黄裱纸上写着:
“赵德贵,丙午年五月初五午时生。替身:纸扎老妪一尊。”
赵德贵,是村长!
一个,两个,三个……我发疯似的在纸人堆里翻找、撕扯。每一个纸人!每一个我撕开的纸人,那冰冷的竹篾骨架之上,都牢牢地贴着一张写有村民名字和生辰八字的黄裱纸!那些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名字,那些被朱砂写就、如同诅咒般的生辰,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这昏黄灯光下的纸片之上。纸屑纷飞,如同下了一场惨白的雪,落了满身满头。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全身。我像疯了一样,扑向离我最近的一个纸人——一个穿着花袄的老妪纸人。手指粗暴地撕开它背后的纸衣,果然!竹篾上贴着的黄裱纸上写着:
“赵德贵,丙午年五月初五午时生。替身:纸扎老妪一尊。”
赵德贵,是村长!
一个,两个,三个……我发疯似的在纸人堆里翻找、撕扯。每一个纸人!每一个我撕开的纸人,那冰冷的竹篾骨架之上,都牢牢地贴着一张写有村民名字和生辰八字的黄裱纸!那些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名字,那些被朱砂写就、如同诅咒般的生辰,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这昏黄灯光下的纸片之上。纸屑纷飞,如同下了一场惨白的雪,落了满身满头。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我浑身瘫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滑坐到冰冷的地面。满屋子纸人空洞的眼睛,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我,它们身上承载的,是整个村子活人的名字和命运!奶奶……你究竟做了什么?这所谓的“债”,到底是什么?
屋外,风雨声似乎更大了,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门窗。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几声犹豫的咳嗽。我猛地惊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村长赵德贵,穿着一件半旧的雨衣,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他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老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敬畏?他们手里提着些简陋的祭品——一刀黄纸,几把线香。
“秀丫头……”村长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你奶奶……走得辛苦。我们……来看看。”
他们默默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满屋狼藉的纸屑和那些被我撕开了部分纸衣、露出内里骨架和符纸的纸人时,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有一种沉痛的、近乎麻木的了然。他们熟练地将祭品放在奶奶的藤椅前,点燃了线香。青烟袅袅升起,混入屋内本就浓重的香烛纸灰气味里,更添几分诡谲。
村长点完香,没有看我,目光却落在那个酷似奶奶的、拿着竹笔的纸人身上,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
“秀儿,”他终于转向我,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你奶奶……是用命在护着我们这一村子人啊。”
我心脏猛地一缩,喉咙发紧:“村长……这些纸人……”
“纸人替灾,活人避祸。”村长打断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这是你奶奶……用命换来的法子。”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沉默的纸人,“前几年……后山那棵老槐树,你记得吧?邪性得很。凡是靠近的人,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人就没了。村里人心惶惶,都说是树底下埋的东西在作祟,要拉人下去陪它……”
我记起来了。小时候,那棵巨大扭曲的老槐树就是村里的禁忌之地,奶奶从来不许我靠近。传说树底下埋着什么东西。
“后来呢?”我追问,声音发颤。
“后来……是你奶奶。”村长的声音更低了,“她……她去了后山。在槐树底下待了整整一夜。谁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天快亮时,她回来了,脸色白得像纸,走路都在打晃。她只说了一句:‘成了,以后用这个替。’”他指了指满屋的纸人,“打那以后,村里再没人因靠近后山出事。可你奶奶……她从那夜起,身体就彻底垮了,一天不如一天……直到前几天……”
村长的话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奶奶用自己去镇住了后山的邪祟,又用这些贴着村民生辰的纸人,作为替身,替村民们承受灾祸!这就是她口中必须还完的“债”?用她的命,用这些纸人的命,去换整个村子的平安?
“可这些纸人……”我指着那些被我撕开的符纸,“它们……”
“它们是替身!”旁边一个叫七叔公的老人抢着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又夹杂着恐惧,“替你奶奶扛着那份压着村子的‘债’!秀丫头,你……你可不能乱动啊!这是你奶奶用命布下的局,动不得,万万动不得!”
他们放下祭品,又叮嘱了几句“莫要乱动”、“有事招呼一声”,便匆匆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重新被抛回这死寂的、纸人林立的屋子里。香烛还在燃烧,青烟缭绕,光线昏沉。空气里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奶奶枯槁的面容、她临终前死死攥住我手腕的冰冷触感、还有那刻着“债要还完”的木牌……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意识渐渐模糊,眼皮沉重地合上。
……
“嘀嗒……”
“嘀嗒……”
一种粘稠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异常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灯光依旧亮着,光线似乎比之前更暗淡了些,给整个屋子蒙上了一层油腻腻的黄色。那“嘀嗒”声还在持续,一声,又一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滞感。
我循着声音望去,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是那个穿着花袄、贴着村长赵德贵名字的老妪纸人!就在我刚才撕开它背后纸衣的地方,那裸露出的竹篾骨架上,深褐色、近乎黑色的液体,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汇聚在骨架边缘,然后沉重地坠落,砸在地面的纸屑和灰尘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血?!
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气猛地窜入鼻腔,浓得化不开,瞬间盖过了香烛纸灰的味道!那气味如此真实,如此浓烈,直冲脑门。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我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边,死死地捂住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睛惊恐地扫过其他纸人——那个贴着李大有名字的童男纸人,惨白的脸颊上,靠近眼角的位置,一道细细的、蜿蜒的暗红色痕迹正缓缓向下延伸,如同血泪!还有那个贴着王桂芬名字的童女,纸扎的嘴角,那抹鲜红的胭脂颜料似乎被某种更深更暗的红色晕染开,正一点点扩大……
血!它们在渗血!
奶奶用命布下的“替身”……正在流血!这意味着什么?替身……失效了?还是那被镇压的东西……力量更强了?债……还不完了?
极度的恐惧让我几乎失声。我蜷缩在墙角,死死盯着那些在昏黄光线下渗出诡异血痕的纸人,听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嘀嗒”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冰凉的贴在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窗外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的狗吠!不是一只,是十几只,几十只!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尖锐得能刺破耳膜,此起彼伏,在狂风暴雨的背景下疯狂地撕扯着黑夜。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夜空,带着一种崩溃的绝望:
“鬼!有鬼啊!赵瘸子……赵瘸子他……他在啃自己的手啊!”
赵瘸子?就是那个贴着符纸的纸人老妪所代表的赵德贵村长的本家兄弟!我脑中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纸人渗血……活人发疯!替身……破了!
村子,乱了。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细雨绵绵,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村子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死寂。偶尔看到一两个人影,也是行色匆匆,面色惶恐,眼神躲闪,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谈。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恐慌,像浓雾一样笼罩着整个村庄。
我魂不守舍地在村里走着,脚步沉重。经过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时,一股难以抗拒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那棵槐树扭曲的枝干在阴雨中显得格外狰狞,树皮漆黑如墨,虬结盘绕,像无数条垂死挣扎的怪蛇。树下,那个隆起的土包——那座据说埋着邪祟的无碑老坟——竟赫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新鲜的泥土被翻出来,露出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内部。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靠近,那股阴寒之气就越重,带着泥土深处的腐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走到裂缝边缘,屏住呼吸,颤抖着朝那黑暗的缝隙里望去。
就在那裂缝深处,在翻出的湿冷泥土和纠缠的树根之间,我看到了……半张脸!
一张灰白、浮肿、毫无生气的脸。皮肤像在水中浸泡了太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几缕稀疏、花白的头发黏在额头上。那半张脸的眉眼轮廓……
“奶奶!”一声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我双腿一软,猛地向后跌坐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裤子。那半张脸,那紧闭的眼睛,那熟悉的、却毫无生气的轮廓……分明就是奶奶!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坟明明在村后的山坡上!一股冰冷的绝望和无法理解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几乎让我昏厥过去。
“秀丫头!你干什么呢!”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是村长赵德贵!他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硬生生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不由分说地拖离了老槐树的范围。
“不要命了!谁让你靠近那里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身体因为极度的后怕和愤怒而微微发抖,“那是你奶奶能镇住的地方吗?!她……她是为了护住村子才……才把自己填进去的!那是阵眼!阵眼破了,她就得露出来!你……你还敢往里看?!”他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瞪着我,有愤怒,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快回去!守好你奶奶的铺子!那是最后一道屏障了!”他猛地把我往老宅的方向一推,自己则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裂开的坟包,像是怕里面的东西会追出来似的,转身踉跄着跑开了,消失在阴雨迷蒙的村道里。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奶奶冰冷的脸庞和村长绝望的嘶吼在我脑中交替闪现。纸人替灾?奶奶填阵?这到底是个怎样可怕、怎样绝望的守护?
夜,再次降临。这一次,风雨比前夜更加狂暴。天空像被撕开了无数道口子,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倾泻、是咆哮!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老宅的门窗、瓦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大自然的狂怒中摇摇欲坠。
我蜷缩在堂屋角落的破草席上,裹着一条薄毯,瑟瑟发抖。昏黄的灯泡在狂风的震动下剧烈地摇晃着,投下无数疯狂变幻的影子。满屋的纸人,在这动荡的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惨白的脸孔、鲜红的嘴唇、空洞的眼窝,随着光影的扭曲而变幻着表情,无声地狞笑着。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死死闭着眼睛,用毯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令人崩溃的雨声和光影。就在意识在恐惧和疲惫的边缘挣扎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簌簌”声,穿透了狂暴的风雨,钻进了我的耳朵。
像是……很多双脚,在粗糙的地面上同时摩擦、移动的声音!
我猛地掀开毯子,惊恐地睁大眼睛。
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血液彻底凝固!
满屋子的纸人,那些僵硬、惨白的纸人,不知何时,竟全都悄无声息地……转过了身!它们原本朝向堂屋门口或墙壁,此刻,所有的脸孔,所有的身躯,都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老宅的后墙!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墙外黑暗的深处。
它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下,构成了一幅无比诡异、无比惊悚的画面!
后墙……后墙之外,就是后山!就是那棵裂开了坟的老槐树!
它们在“看”什么?它们在“指引”什么?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地上弹跳起来,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几乎让我窒息。但我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帘,死死地投向后山的方向。
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山坳高处,一点微弱的光亮在风雨中顽强地闪烁着——那是村里的祠堂!平日里存放祖宗牌位、也是村民商议大事、举行祭祀的地方。每逢暴雨山洪,那里也是地势最高、最安全的临时避难所!
而此刻,借着闪电瞬间撕裂苍穹的惨白光芒,我清晰地看到,一股浑浊的、裹挟着无数断裂树枝和巨大土块的洪流,正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龙,从后山更高的山脊上,沿着陡峭的山谷,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朝着祠堂的方向,疯狂地冲泻而下!
祠堂!所有在风雨中无家可归的村民,此刻都在那里!
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出去,一头扎进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浇透,狂风拉扯着我的身体,脚下泥泞湿滑。我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朝着祠堂的方向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人!奶奶守护的村子!那些被纸人替身庇佑的村民!
祠堂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在风雨中摇曳,成了我唯一的目标。山路崎岖湿滑,泥浆没过脚踝,我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浑身沾满泥泞,手掌被尖锐的石块划破,火辣辣地疼。但我感觉不到,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支撑着我,让我疯狂地向前奔跑、攀爬。
终于,我爬上了祠堂所在的那片相对平缓的高地边缘。眼前的一幕让我魂飞魄散!
那恐怖的泥石流洪峰,裹挟着房屋大小的巨石和无数断裂的粗大树根,发出天崩地裂般的轰鸣,距离祠堂那孤零零矗立在高地上的建筑,已经不足百米!祠堂的门窗紧闭,里面透出的微弱灯火在洪流掀起的巨大气浪和雨幕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绝望的哭喊和尖叫。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祠堂前的空地。就在祠堂大门正前方不远的地方,立着一个东西!
一个纸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斜襟布衫、梳着奶奶发髻的纸人!它孤零零地立在风雨中,背对着我,面朝着那咆哮而来的灭顶洪流!正是老宅里那个未完成符咒的、酷似奶奶的纸人!它怎么会在这里?谁把它搬来的?
闪电再次照亮天地!
惨白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纸人那惨白的后背。就在那蓝色的纸衣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竟然浮现出几个巨大的、淋漓的、如同用鲜血写成的字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林秀,癸酉年九月初九亥时生。”
是我的名字!我的生辰八字!鲜红得刺眼!
“轮到你了!”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饱含着无尽怨毒和狂喜的尖啸,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穿狂暴的风雨声,无比清晰地、狠狠地扎进我的耳膜!
那声音,竟像是直接从祠堂紧闭的大门里传出来的!
那声音并非仅仅来自祠堂!
它似乎无处不在——从裂开的老槐树坟冢深处,从咆哮的泥石流洪峰之中,从脚下每一寸被雨水浸泡的土地里……更从眼前那个穿着奶奶衣服、背对着我的纸人内部,如同无数重叠的、腐朽的声带在摩擦共振!
我浑身僵直,血液冻结。目光死死钉在纸人背上的血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奶奶枯槁的脸、满屋渗血的纸人、无碑坟里那半张浮肿的脸、还有她临终前死死抓住我时,指甲嵌进皮肉的冰冷触感……所有破碎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撞击、旋转,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
这根本不是守护!
这是一场用生命献祭的接力!
奶奶用自己填了阵眼,用纸人替身暂时安抚了那贪婪的邪祟。但纸人终究是纸人,它们承载的“债”太重了,重到开始崩溃、流血。邪祟的力量在复苏,它在寻找新的、更强大的“容器”,一个能真正承载它、满足它无尽饥渴的“替身”。
而我,林秀,流着奶奶的血,继承了这间纸扎铺子,成了它选定的下一个……宿主!
那刻着“债要还完”的木牌,不是嘱托,是预告!是奶奶用最后的清醒,留给我的、无法逃避的死亡通告!
“轰隆——!!!”
泥石流的咆哮震耳欲聋,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距离祠堂已不足十米!祠堂里绝望的哭嚎被洪流的巨响彻底淹没。那点微弱的灯火,在狂暴的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完了。
无论是祠堂里的人,还是我。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我脸上,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巨大的绝望如同无形的巨手,攫住我的心脏,将它捏得粉碎。我看着那个背对着我、写着我的生辰八字的纸人。它孤零零地立在灭顶洪流之前,蓝色的纸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的幡。
突然,它的身体极其轻微地、诡异地转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
是那种关节生锈般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转动。它僵硬的脖子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涂着劣质胭脂的、惨白的侧脸,一点一点地、缓缓地……朝我转了过来!
它在看我!
那张纸糊的脸上,本该是空洞的眼窝位置,此刻,在闪电的映照下,竟仿佛凝聚着两点深不见底的、带着无尽饥渴和恶意的幽光!
“嗬……”
一声低沉、湿滑、仿佛从腐烂的喉咙里挤出的叹息,穿透风雨,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那不是祠堂里的尖叫,而是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秀儿……”
那声音,竟带着一丝奶奶临终前气若游丝的腔调!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粘稠、阴冷的东西,正顺着我的脚踝,像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向上缠绕、攀爬……试图将我拖入这片被诅咒的、绝望的泥沼。
泥石流如巨兽般吞噬了祠堂的基座,砖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爆裂声。整个世界只剩下毁灭的轰鸣,和那纸人转过来的、带着奶奶声音的、无声的狞笑。
雨,更大了。冰冷刺骨。
后山的方向,那裂开的老槐树坟冢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新的“替身”,找到了。
奶奶的“债”,终于……要由她的血脉来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