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暴雨天。窗外狂风撕扯着树木,呼啸着下了半天暴雨,重重雨雾,朦胧中树影飘摇。
课间,公布了考试成绩,不出所料,他依旧是第一。习以为常地将卷子对折整齐,和课本一起塞进抽屉,他与几个兄弟头抵着头,沉浸在金庸笔下刀光剑影的义气江湖里。
思绪随着大侠一人一马,剑走天涯,豪气云天,恣意潇洒。
一连下过好几场暴雨后,小镇里的煤洞“不堪重负”,局部坍塌,父亲恍惚间躲闪不及,半个身子被压在黑色的煤土下。
消息传到学校时,他还在上课。老师嘴唇一开一合,说着安慰的话。可他耳边却只剩风声嚣张咆哮,追着他,赶着他。连斗笠都没来得及拿,他从学校中慌忙赶了回家。
推开家门,一室闹腾腾。
叔叔婶婶七嘴八舌的讲述,姑姑阿姨怜悯的眼神,弟弟妹妹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觉得灵魂像是抽离了身体,恍惚间旁观这一场以灰暗为底色的荒诞悲剧。
那时还没有铺水泥路,十三岁的他独自一人赶着夜色走了十几公里的狭长山路,一脚深一脚浅,磕绊着到了镇上的医院。解放鞋湿漉漉,裤脚上也沾了泥泞,他蹑手蹑脚走进医院,略显笨拙地寻找病房,最终止步在走廊拐角处。
病房外的过道消毒水刺鼻,一夜没合过眼的母亲面色憔悴地站在那等着,他掏出藏在怀里的碎花布包,递给母亲,包里是家里的丁点儿积蓄和诸位亲戚凑出来的一点心意。
母亲用手简单拢了拢鬓发,食指沾了些唾液点了点包内面额不一的零碎纸币,勉强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催他回学校。
透过母亲身后没关紧的门,他朦胧看见一向说一不二,教训他们时吹胡子瞪眼的父亲躺在病床上,任由各种冷金色的仪器插满全身,悄无声息,静得可怕。
他怀疑是在梦里,身体的疲惫和饥饿却提醒他不要逃避。悲伤、恐惧是医院的最廉价的雇佣兵,在他心上攻城略地,所过处墙崩脊塌。他一脚踩空,揪着疼。泪水忍了又忍,在母亲转身后才敢落下,而后又掩饰地匆匆擦去。
二叔塞给他的半个窝窝头,他一路揣在怀里,半口没吃。看着母亲走进病房后逐渐佝偻的背影,他咽了咽口水,将它放在病房窗台的显眼处,才离去。
转身一闪而过的泪光里,大侠折戟沉沙,丢盔弃甲。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差点将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压垮。他不再去学校,而是到小镇的煤洞里,学着父亲的样子,试着用稚嫩单薄的肩膀撑起这个家。
拒绝了老师的挽留,他用曾经翻书握笔的双手接过了煤车,往返于煤洞的狭小空间,挺直的背脊渐渐被压弯,指缝间黑色素逐日沉积,手掌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咧着嘴笑出血色。
他日益沉默,拢紧的眉间褶皱里,藏着的是父亲的昏迷、母亲的苦笑还有弟弟妹妹的抽泣。
父亲终于转醒,见他的第一眼,却是哑着嗓子发怒:“你闲操什么心,回学校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
话是这么说,可在那个推一天煤车只能赚七毛钱的年代,初中一年三十四块的学费对刚刚遭遇重创的家来说,纵使砸锅卖铁也不够。何况还有父亲医药费欠下的债,弟弟妹妹将要上学,也该为他们备些钱……
他咬牙,梗着脖子,倔强地用沉默应对父亲的责骂,而后更是用避之不见来回答。三十四块和这快揭不开锅的家,拦住了一个个囊中羞涩的他。
磨出的血痕掩盖住掌心纹路,勾勒出大侠当了剑,卖了马,满目萧瑟,匍匐在断桥下。
若干年后,他也成为了别人的爸爸。
孩童骑在他的肩膀上挥舞着他亲手雕的木剑,嘴里咿咿呀呀,喊着“大侠”?或是“大虾”?他逗弄着孩童,依旧笑着,心中却波澜乍起。
夜里喝了些酒,迷迷糊糊的梦里,有大侠踏马逐浪,而他回到了年少时的学堂,握起了那支笔,握住了那朵浪花。醒来不免怅惘,却也释然,纵然没有仗剑天下,却也撑起了小家。这一生,浓墨重彩也好,鸿飞泥爪也罢,努力活着的人本身就是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