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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一定要救您！”

这是二十几岁女儿在病床前对我说的话。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三年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我觉得她已经不需要妈妈的翅膀护着，她的羽毛已经开始丰满起来，对事物的认知与看法完全有她独到之处，看她把我的手放在她小小的掌心里时，我感觉孩子正在挑起一个家的责任与担当，小小年纪的她突然就要面对随时失去母亲的悲伤，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二十几年前的某天早上，我在院子门口捡到她。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孩子熟睡的脸，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养着她，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我天天都担心着一件事，生怕别人知道我的漂亮女儿是捡来的！凡关于她的所有“传说”，我都会封闭起来，生怕被女儿听到。我只是想要女儿在一个有父有母的家庭里健健康康地成长。她出生十三天就被送到我家门前，我带着她从咸丰围坐木船顺资江水一路而下，过临资口，穿烂泥湖，十里扬长路，茫茫一水间。离开故土，离开家，一路颠沛流离，后来又从屈原搬到西街，女儿早已是我生命的全部了。

八岁那年，有天晚上，女儿放学回来突然跟我说：“妈妈，蒋老师说我不是你亲生的！”

当时我听到这句话从女儿嘴里说出来，心猛地就被刺痛了，我一边取下女儿肩膀上的书包一边问：“你老师怎么会这样说呢？”

“他说班里就我不交补课费，所以我就不是妈妈生的！”

原来是我老公在牌桌子上认识了蒋老师，他说要替我女儿补补数学课，我老公一口就答应了 ，补了两天，那老师没看见我老公去交补课费，所以天天找我女儿要补课费，这件事孩子回家也没跟我提起过，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关于补课的事，听孩子哭哭啼啼地跟我说，她一看见那蒋老师来了 就躲在位子底下。当时我一下就明白了什么叫“为母则刚！”

天快要黑时，我带上女儿工工整整的数学作业，十道题全是错的，但老师全部打的红色的对勾，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我找到学校里去了，幸亏那老师没在那里，不然会把他的皮都剥下来，我突然撕下温温柔柔的面罩，完全爆发出一种泼妇形象，接下来就是女儿转学。

现在想起来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当主治医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里问话时，她问到我的婚姻状况及家庭背景，然后又问：

“生孩子了吗？”

我立马就沉默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很认真的跟医生说：

“医生，我没生过孩子，请不要让我女儿知道她不是我亲生的！”突然我就泣不成声。当时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把真相告诉她，可能是在她找到男朋友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她结婚的那一天，更或许是她将来有了孩子的时候，但就目前情况来看，我可能要更早地告诉她关于她的生世，看她靠在我的身旁，我摸着她一头秀发，可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不想知道关于我的病情，什么是三阴？我压根就不想知道这些，但基因检测时有一栏里我当着女儿的面写上：“母女关系！”可见我心里的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关于我结婚没生孩子的事，跟婆家关系处理也不是很好，我婆婆好强，她从来就不接受她儿子不能生育的事实，每次从医院里回来，都是熬给她儿子吃的药，但她还是认为我没能为她家生一儿半女，她心里的天平全都倾向她的小儿子，在她心里生孩子似乎就是女人的事，根本不关她儿子什么事？我父母是善良之人，总希望我们俩个会慢慢地好起来，我也在心里幼稚地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间是磨光了，但一切还是静悄悄的，我就这样陪着丈夫，养着女儿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总有人提醒我早点离婚算了时，我却总认为或许哪天都会改变。可我等来的并不是婆家人的理解，更多的是懦弱的丈夫对我的不信用，从转移钱财这方面，我就已经嗅到他在防备着我做着应急预案，我开始对婚姻感到极度失望，但在女儿面前，我们从不吵闹，和和气气过日子，生怕女儿发现我们不和睦，什么事我都埋在心里，从不与人说起。只是觉得这一辈子真的有太多的遗憾，当初不顾一切的追求是多么的可笑！那些腐烂生锈发霉的誓言早已跌落风尘，我也开始清醒地意识到当初怎么那样不听父母的话？

当初我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嫁给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我就是要嫁给他！把父母气得半死，还信誓旦旦地对父母说，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对错都会走下去，最终却落到一身的伤。不说过往，嫁给他这些年之后，在家庭矛盾中他总是唯唯诺诺，拿不出一个男人的担当。而我这些年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他惯出来的，所以婚姻里他并不是一无是处，他很爱女儿，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直到四年前我查出乳腺癌初期，绝疗之后，我开始学会自己做饭，我一定要学会生存！没有他我照样可以活着就行。关于他家里那些汤汤水水的事，我一点都不想提，太多的委屈我都忍了，就比如家里的老房子被我婆婆占去给她小儿子了，逢年过节我们三个回到家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婆婆，那样的家族，我到底要不要替她养老送终？我一直都在考虑着这个问题，但实际上一直就是我老公养着她。有些家事知道不说破方能维持现状就已经挺好的了，相反我倒觉得丈夫有理由有责任养他老娘，但他娘对我的做法真的不敢宣扬！这不是我不孝顺，我应该有一点反抗的情绪！原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一切都会风平浪静，我开始留起了我的长发，还象以前一样精心地打扮着自己，只是心里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洞。踩着单车在柳林江岸上飞奔，任格子长裙在风里飞扬，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被释放了，不想任何事，尤其女儿有了工作，不用我操心，总觉得日子就会这样美美地过下去，我只要每天保持良好的心态，做自己想做的事，拿起笔记下生活里的琐碎，想成为余华那样细腻的作家，看史铁生那样苦难的人生，我会为书里文字而落泪。我很喜欢白落梅写的：一本经书承载了佛祖的一生，一柱檀香燃尽了多少明灭的时光。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看流动的车灯在夜空里闪烁，路灯下的情侣从我身边经过，我喜欢看他们爱恋的眼神，也喜欢感受他们十指相扣的柔情，那是青春的旋律，那是动人心弦的爱情。我就喜欢这样的氛围。当影子在转角处的路灯下由一个变三个，三个又叠在一起变成长长的一个时，我已经在茫茫夜色里朝着家的方向赶来。

四年后,再一次坐在公园里的石板凳上,听鸟雀在浓密的枝叶间啼鸣,天空还是一样的蓝,树木还是枝繁叶茂,只是我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健健康康的自己了。四年前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八次化疗后回到家,本以为从此苦难就结束了,没曾想,四年后我还会坐在医院附近的公园里,未来一片浆糊状。不要说人生没有遗憾!只是太多的遗憾我又能怎样?总觉得苦难不可能会再找上自己,可事实证明自己已被苦难死死地钉在十字架上了。要怎样开阔的心境才能容纳如此深沉的苦难?要怎样的心态才能面对这发生的一切?骨转移、淋巴转移,三阴乳腺癌晚期,拿着那一堆堆的数据站在大厅的中央,想要决定自己何去何从?也问自己要不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来结束这一生?一怕拖累家庭,又怕父母伤心。唯一可以放心是：女儿长大了！我只希望她能快点找个男朋友，不要抱有独生主义的思想，人间那么美好，千百年来，爱情永远都是缠绵悱恻动人心弦的传说，能让人沉醉痴迷，好好的谈一场恋爱，未来的路很长，如果年轻时不谈一场恋爱，老了会缺少回忆。连爱情都没遇到过的人该是有着怎样的遗憾！所以，我想告诫年轻人：工作是一定要的，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才不负时光。

晚上站在医院走廊的玻璃窗下,或许是医生看见我在黑夜里呆得太久,然后靠近我各种安慰。我居然发现,最不想要我死的居然是医生!他们拼尽全力地想要救我,幽暗的走廊里萤火虫一般的光亮下，我反复地问自己："这么多人都希望我活着，我又凭什么去轻易放弃生命？"

看着十一楼底下穿梭的车灯，斑马线上拥挤的人流，今晚又有谁会在欢声笑语里狂歌？又有谁在黑夜里象我一样沉默？沉默是今晚的一轮残月，几颗孤独稀疏的星星躲到云层的背后，远处高楼大厦里的万家灯火显得静谧而又温馨。地球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不幸或离去而停止运转。楼下的路灯依旧慵懒地照进某个幽暗的角落，只愿自己明天早上悄无声息地离去，不惊醒任何一个人。

当爱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疼痛的背梁时，感觉有泪滴在我肩膀，只是他怕我看见，所以偷偷地擦拭着，仿佛他不坚强我就会更懦弱，没有人能够分担得起的伤，而我却正在承受着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痛。晚上梦见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爬起来，径直走到床边，突然被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盯着猛然惊醒，有那么一时半会突然就庆幸自己：幸亏还活着着！能够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是某种奢望。突然就想到广州的出租屋里还有那么多书没被邮回湖南，那里所有的记忆终将被遗忘在时空里，毫无着落的灵魂在东江边游荡不定。坐在木椅子上静看潮起潮落的美好时光便成为我苦难时的精神寄托，东风拂卿面，何处安吾身？那温热的柔情还在，只是已经找不到归宿了。

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吧，例如：遗体捐献！还有什么要做的吗？好象还有，但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可惜了我的写作梦！这是我离开这个世界唯一不舍的事，它是我一生的追求。我不想再流泪了，因为用泪水根本就无法改变现状，我可以舍你，但觉得你不舍我。知道你在等奇迹的出现。如果我有那样的幸运，又为何会得如此恶毒的病例？真的是脾气不好吗？温温柔柔的一个女子，每天蹦蹦跳跳，见谁都笑脸相迎，怎么就被魔咒圈住了一般？谁不想健康地活着？热爱生命对于我来说却变得如此奢侈！

秋天又来了，关于秋天约定还在，只是再也无法实现。百年梧桐树下的誓言还在，只是遗落在西风薄薄的凉意里，不敢许你来生，是怕来生太过虚无，斑马线上的回眸浅笑都将变成千年的等待，人间太苦，站在天堂的某个角落里等我想好了要不要轮回？不想用肉体的痛苦换今生来世，罢罢罢！不敢贪恋世间柔情，早知道我要经历如此这般苦难，还不如窗台上静落的尘埃，没有幻想就不会努力地想要混入万物之中，历经沧桑磨难才挤进这滚滚红尘，这又是何苦而来？

站在奈何桥前，我想借风的名义吻吻你的脸。这少女般的情怀，诗一般燃烧的岁月，随着火一样的云霞渐渐暗淡下去，在如此深沉的苦难里，我却依然眷恋着你的温柔，那被风扬起的尘埃，走过八百里洞庭，穿越过千层迷雾，是否能落在你的窗前？在黎明来之前的黑暗里，我只想透过月亮云层里的光，看清你熟睡的脸庞。每一片梧桐落叶便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桥上的风吹动着肥大的衣袖，灰色的围巾随着衣袂飘飘，露珠打湿了黑夜里赶来的布鞋，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是不知为何如此眷恋这人世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