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回家都会下雪,走在雪地里,雪落在我的身上,我就觉得自己像一片雪花,比较重的那一片。
我的家在一个叫“拔贡地”的地方,拔贡是科举制度中由地方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这是清朝制度,十二年考一次,考上拔贡的有机会去京做官,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拔贡地,想必一定出过拔贡。
我的家门正对着一大片高粱地,秋天,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高粱好看极了,风吹着,头摆着,沉甸甸的。有几年这片地改种了玉米,金灿灿的,空气里有香味,玉米的香,丝丝缕缕的。高粱和玉米的叶子很锋利,钻地里捉蚂蚱,捉蝈蝈,胳膊上,腿上,会有细小的割痕。田地的周围挖有水渠,方便浇田,水是从东边河套里引过来的,夏天的时候,坐在水渠边,脱了鞋,把脚浸在水里,冰凉冰凉的很解暑,水冲在脚上,舒服极了。
老宅子不大,东面的堂屋分南北两间厢房,推门进去,左右两个灶台,灶台除了生火做饭,还兼备着取暖的作用,灶台连着火炕,冬天的时候,晚上烧好饭,灶糖里压一点火,一整晚睡觉都不冷。两个灶糖两个风箱,风箱又叫风匣子,是一种木质的炊具,这种东西大概是北方才有的,南方不多见。我儿时经常拉风箱,觉得那是个有趣的活,坐在灶糖边上,双手握住推拉杆,嘎吱嘎吱的,把风推到灶火底下,火就生的旺了。风箱于我,还是个吃饭的地方,农忙了,家里人下地干活去,姥姥就给我盛一碗米饭,泡上一点开水,就着一小碗咸菜,我坐在小板凳上,吃的很认真。
正冲着院门的,是一间泥土盖的小房,敬神祭祖就在这,房间里有一个极大的神案,正中供的是家神菩萨,也就是保家仙,具体是哪路神仙我并不知晓,但这总归是重要的事,逢年过节,都要烧香,上供。那间屋子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放旧物,我时不时去里面翻翻,总有些惊喜,生了锈的弹弓,黑白的照片,我曾在里面翻出一大箱旧书,可惜我无一本能看懂。有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看香算卦的人告诫我的母亲不要再叫我去那间屋子,自此我就很少去了。
老屋的院子极大,里面有一个大菜园,种黄瓜,青椒,西红柿,韭菜等日常瓜蔬,一年四季,吃的菜,全凭自己种,该做饭了,去园子里看看,想吃什么就摘下来,这是非常有趣的,菜生的多了,就腌成咸菜,再多,就送给邻居,放在柳条筐里,挨家挨户的送。
夏天,天热,吃了饭出来溜达,口渴了,菜园子里的黄瓜,西红柿,摘了,擦擦就吃,脆生,止渴,这种淳朴的印象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菜园左边是一口三米见深的菜窖,菜窖是冬天用的,用来储菜,冬天能吃的菜太少啦,只有白菜,土豆,萝卜,冬天太冷了,菜放在院子里,准被冻坏。菜窖里放两口大缸,缸里装满水,水结冰放热,可以很好的把菜窖的温度控制在零度往上,一窖菜,吃到开春。我不敢进去菜窖,下菜窖的梯子很陡,每年家里人储菜,我就在上面看,菜窖于我总是充满了神秘的回忆。
堂屋前面有一个大葡萄架,葡萄很能喝水,要经常浇水,葡萄架下面是很好的乘凉的地方,架下有一把摇椅,我常坐下面看书。葡萄架往东一点,有一棵杏树,杏树结果,拿根杆子打杏,杏极酸涩,这个杏不是用来吃果的,是为了里面的杏核,剥掉果肉,院子扫干净,把杏核晾干,冬天的时候,砸碎杏核,把杏仁取出来。杏仁可做咸菜,配合黄豆,颜色分明,讨喜,味道微苦,慢慢嚼,越嚼越香,是佐酒的妙品。
菜窖边用渔网兜搭建了一个简易的鸡圈,里面养了十几只鸡,有九斤黄,红宝鸡,还有几只乌鸡,其他的还有什么品种我大多忘记了,只记得有只大公鸡,生的极大,眉眼间有种气魄,每天昂首曲颈,想必是鸡群的领袖。我常拿一个大的,用过的罐头瓶子,一把铁丝弯成的镊子去给它捉虫儿吃,沿着墙头,泥墙根,翻石头,翻瓦片,捉红色的生了很多腿的蜈蚣,尾巴上生一对小钳子似的夹板虫,暗褐色一节一节的千脚虫。
大公鸡脾气很大,我每次去鸡窝捡鸡蛋,都要带一小把玉米,捡之前,撒一把玉米在地上,趁着它啄食玉米的间隙,才敢去捡。大公鸡打鸣很随意,旭日始旦,它不叫,日出三竿,也不叫,西山日薄了,来了劲,扯开嗓子,拉开架势,痛快淋漓的叫起来。
厢房西面,墙根下有几个兔笼子,我经常去喂兔子,拿一些鲜嫩的白菜叶,小格里探进去,兔子就抢着吃,拉扯着菜叶。我有次见一只小兔子跑了出来,想抓它回去,却被它咬了一口,兔子牙平,咬人不疼,可还是吓了我一跳,兔子急了真会咬人。人们抓兔子,喜欢抓兔耳朵,一抓耳朵,兔子就不敢挣扎了,因为它疼,兔子平常不叫,但被抓了耳朵则会发出叽叽吱吱的声音,想必是疼到了一定地步,我从不抓兔子耳朵,也不喜欢别人抓兔子耳朵。
我的家里有很多花,都是姥爷莳弄的,他很喜欢这些东西,院里,檐下,廊下,哪都有,按季更迭,都长得很好。我记着有有牡丹,有月季,还有栀子,窗台边也有花,是芦荟,屈曲,和百日草,放农具的屋子檐下有三个大水桶,桶里没有水,全是花,是夜来香,大丽花和串红,串红开花的时候,把中间的蕊摘下来,放嘴里吸,有汁儿,特别甜。
花开之旺,引得游蜂无数,穿花抢蕊,非常热闹,有一种生的胖胖的,大个的蜜蜂很少见,这种蜜蜂比普通蜜蜂要大一些,振翅的声音极响,腹部粗壮,采蜜时,身体弯成一个黑黄相间的球,齐白石很喜欢画这种蜜蜂。
姥爷有一个很大的铁做的喷壶,壶口如莲房,我常和姥爷一起浇花,他用大喷壶,我用小喷壶。
有一株开得极盛,极簇的夜来香让我记忆颇深。夜来香被种在一个铝制的大水桶里,我常搬个板凳,傍晚的时候,坐在葡萄架下盯着夜来香,盯的困了,就闭着眼问姥姥:夜来香要开了吗?姥姥摇着蒲扇说道:没呢,没呢。我就安心了,过了一会又问:夜来香要开了吗?快了,快了。我未有一次看到夜来香开花,以至我常常怀疑,这夜来香定是在一直盯着我,等我闭了眼睛的时候,就偷偷的开,偷偷的香。
大门外挂有一副对联,上联“窗含青山鸟衔翠”,下联”门垂碧柳燕语枝“。这对联和别家的不太同,门前对联多刻吉星高照,或是四季长安等吉庆话,这幅却只平平淡淡的写了些景色。对联下面有两块巨大且平滑的石头,分落在大门的两侧,专门供人闲坐。我常在石头上坐着,带一块晾干了的,裹满了盐的辣菜,一边慢慢嚼着,一边看小说,看宣鼎的《夜雨秋灯录》,看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石头对面是火红的高粱地和小水渠,高粱地里有蛐蛐叫,有蝈蝈叫,有钻地的蝲蝲蛄,小水渠里有小泥鳅,银色的小白漂鱼,和飞得很低的金头蜻蜓,水冲在石头上,哗哗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