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鲁迅《故事新编•铸剑》
骆昱帆
在致友人的书信中,鲁迅先生这样评价《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可见鲁迅对《故事新编》持谦虚谨慎的态度,只《铸剑》一篇,他认为不必自谦。我读完《铸剑》已很久了,屡次下笔想写读后感,只觉得心绪纷杂,情感异常沉重。如今已觉得非写不可,于是来谈谈个人的理解。
《铸剑》作为文题,统率全篇。可我以为文中不止一把“剑”,也不止一位“铸剑人”。于是以这两个问题来分析:其一,铸剑者谁?其二,铸何剑?
一:干将、王、宝剑
第一位“铸剑者”,是干将。他作为世上无双的铸剑师,奉命为王铸剑。青锋宝剑炼成,可残暴的王拿走了剑,却以干将的血开刃,还分埋了他的尸首。
于是也有了第一把“剑”——王的剑。王最初让干将铸剑,是“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可事实上,王的剑成了他至尊权利的象征,他佩戴着宝剑游街以示自己的荣耀,宝剑变成了礼器;用宝剑肆意杀死自己的臣民——“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宝剑变成了凶器;可笑的是,在真正被刺杀需要防身时,这柄剑却没有发挥防身作用。
献剑之前,干将曾对莫邪说:“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绝不能洗掉运命。”什么是无法逃避的运命?对于个体,是干将必死;对于社会,是国家将衰。干将或许已然明了宝剑日后在王掌心中的变化,他很早就知道王心胸狭隘,不是盛世明君。当王自以为有了天下第一的宝剑便可高枕无忧,恣意享乐时,这个国家就已经开始败了。“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国家没有分明的赏罚体系,只有王的命令。可是王是否做到了赏罚分明,勤政刻苦呢?显然没有。人治的缺点在于将如此庞大的、由千千万万个生命组成的社会系于一人,这一个体的态度情感影响着国家前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干将与王之间的矛盾,是普通百姓与强权者之间的服从与压迫,是忠良能士与统治者之间的才华无二与垄断嫉恨,是封建王权过度集中向外散射的表现。王权前所未有的膨胀集中之时,就是其松散瓦解之始。
二:眉间尺、黑色人、宝剑
第二位“铸剑者”,是黑色人。他的宝剑,一为青锋雄剑,二为眉间尺,也即黑色人自身。
眉间尺谐音“没坚持”。他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优柔寡断,常为青涩幼稚的心情而左右摇摆。他承受着为父报仇的艰巨使命,可他注定难以完成任务。他有着青年人的朝气和热情,所以即使他得知报仇一事后一宿未眠,清晨他也能“肿着眼眶”,“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可是他做事冲动,不做周全计划便潦草行事——在王的游行中几次按剑,又与旁人争执,惹人注目。这让王心中起疑,下令逮捕他。他的行刺,充满着英雄主义,可理想化色彩太过于浓厚,所以注定失败。
黑色人身世成谜,但或许可以将他理解为成熟的、历经人世浮沉变化的眉间尺。他这样说:“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他看着少年的自己被他人刁难、险些暴露出手解围,又赶来提醒王已经下令逮捕他。文中对黑色人的描写一向是“冷冷的”,可他分明依旧珍视地看待年轻的自己,对即将由他扭转的眉间尺的未来感到澎湃。
在眉间尺自刎后,黑色人托着他的头颅,吻别自己,告别过去。从此,他接替了眉间尺来完成复仇的使命,“眉间尺”变成了“黑色人”。眉间尺代表着幼稚,与之相对,黑色人代表着成熟。个体人格的转变代表着对“复仇”这一事件认识的彻底转变,代表着本质不同的两种实践路径之间的变化。“他们”割舍了不成熟的想法理念,对实际做了更加合理的估计。此后,眉间尺为黑色人所驱使,黑色人则以把戏与王周旋。而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都是杀王之利刃,除旧迎新之剑。
黑色人接过了雄剑,拿着眉间尺的头颅,请求为王表演把戏。烧炭火时,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这仿佛昭示着宝剑出鞘前最后的淬火试炼。
这时,黑色人突然唱起歌来: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爱一头颅兮血乎呜乎!……”
这一段或许可以如此翻译:
“百姓受那个糊涂的王压迫,日日夜夜无法安宁。
他用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人命欢歌乐舞,供己享受啊!
我如今以从前的我之头颅和如今的我之性命来拯救上万百姓的性命。
我为我流出的赤血感到骄傲啊!”
这是一首因即将看见所愿成真而无比激动,又因即将死去而大义从容的勇士之曲。它以勇士的鲜血奏响了王国的覆灭之音。
接着,是团圆舞。眉间尺一个人的舞蹈不是团圆,这舞只有王的头也落下,才能跳起来。王头分外狡猾,咬得眉间尺失声叫痛,于是黑色人也拔剑斩下自己的头颅,三颗头在水中激烈地撕咬。最终,王的头彻底地死了。黑衣人与眉间尺目的达到,也相视而笑,安静地死去。利刃归鞘,沾满仇人的血液,却也折断了剑身。
三:鲁迅、青年、宝剑
第三位“铸剑者”,是鲁迅先生。他的“宝剑”,即为“鲁迅”,可他最想要铸就的“宝剑”,名叫青年。
鲁迅身处的现实社会比《铸剑》残酷数倍。有糊涂暴虐的“王”,可不止一个——他们是无数割据混战的军阀,无数想要复辟的封建残余,无数虎视眈眈的列强;有英才天妒的“干将”,有慈爱忍辱的“莫邪”,还有天真幼稚的“眉间尺”,他们构成了中国社会的群像——生灵涂炭,饱受折磨,宛如“一座密不透风的铁屋,其中睡着无数昏迷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可清醒过来,努力想要发一发声、挣破那铁屋的却是少数。当时的社会愚昧且顺从,可总有那发光发热的星星之火,他们都是觉醒青年。
当时的鲁迅极度信仰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他认为,既然新的事物总是取代旧的事物,而又不断发展进步,那么新的一定比旧的好。于是他珍惜青年的力量,认为他们是拯救中国的唯一希望。第一次,他使用了“鲁迅”这个笔名,在《狂人日记》里写“救救孩子!”,希望孩子们不要“被吃”,也希望他们不要变成“吃人的人”。接下来鲁迅又写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号召青年进步团结。他以笔为剑,为青年们剖露旧社会的沉疴,指引他们为了新社会而斗争。虽然青年们幼稚、莽撞,常常反复,可他们是赤忱的、可爱的,他们的力量是潜在的、强大的,鲁迅有耐心用文章唤醒他们。
可是后来,鲁迅发现自己竟然是那幼稚天真的眉间尺。他发现青年不总是进步的,有很大一部分青年已被这个“吃人”的社会深深同化了,他们变成了“吃人的人”,“吃着自己兄弟姐妹的肉”,反过来辱骂那个清醒的“狂人”。《铸剑》中,眉间尺在王游行时失足跌在一个少年身上,可那少年打着扭着眉间尺,硬说他压坏了自己的丹田,十足的无赖做派。现实中,鲁迅则遇上了高长虹之流。他们腐化堕落,追求物欲,为了个人利益牺牲一切,乃至同辈的鲜血。他甚至发现,这类青年已经极其亲切地融入了“王”的队伍,他们屠杀手无寸铁的学生,反戈曾关爱庇佑的老师父母,出卖祖辈世世代代生长繁衍的土地,向着“王”谄媚地下跪。他不忍看到那些真正热血满腔而又幼稚得可爱的青年为了解救这等无可救药之徒白白献身,死后甚至还要受到来自他们的谩骂诋毁。
于是他变成了黑色人,与自己不成熟的思想吻别。在眉间尺受那少年拉扯时“看定他的脸”,记下他的丑陋不堪,再用冷冷的目光逼他放手。他的文风也像黑色人一样更加辛辣冷冽,可笔下也有了心灰意冷的彷徨。中国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啊?难道要让这少数几个清醒的人承受孤独的痛苦,如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一样用生命撼动着铁屋,却白白浪费青春吗?让那些被惊醒的人埋怨他们的吵闹扰了自己的美梦,而诋毁他们、迫害他们、让他们连死了都像把戏一样被人观赏吗?“眉间尺”们不断地拔出宝剑想要救下的人们,却在身后狠狠将他们踹下悬崖。鲁迅后悔着为什么当初要唤醒他们,他的心与青年的心深深连着,因为刻骨的疼痛淌下汩汩鲜血。
进宫前,黑色人曾这样描述自己的把戏:“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的确如此,王在死前满足了自己的享受欲;可他如今死了,难道百姓们就能安享太平?不见得。因为还有大臣、宫妃在举行王的“大出丧”,还有跪着辱骂着眉间尺和黑色人的百姓;因为那长在百姓心里的、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封建礼教逼着他们找下一个新的“王”。王虐待他们,他们愤恨着,却甘之如饴。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跪拜的对象,这是他们的精神的指引。“王”和他的权力之剑,永远活在百姓心中。这是眉间尺和黑色人无法触及、无法杀死的不可灭的恐怖。
鲁迅明白这种恐怖,他知道这种恐怖除了百姓自己觉醒然后杀灭以外别无他法。他的确深深的怀疑着,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中国还有青年,还有很多很多觉醒的、热血的、虽然不成熟可是永远积极探索的青年。青年是历史的尘埃,是时间长河中不起眼的一滴水珠,可是青年们不是,他们很快就要团结起来,继续光荣地奔走牺牲在寻找救国良药的一条条道路上。事物不是一帆风顺,可诚如达尔文的进化论,发展也一定会到来。没有一条路是坦途,可沿着旋梯一级级向上攀,总有光明,总有希望。不要畏缩害怕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像这篇《铸剑》被一个青年读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身上总随身带着《鲁迅文集》,在无数个日夜钻研。他做过北大图书馆管理员,他做过士兵、当过司令,他曾庄严地宣誓一个新国的诞生,也宣誓一个老国的觉醒。彼时红日出东方,势同燎原之火。而这个青年的名字叫做,毛泽东。
2024年8月7日
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