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诗: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我先试着译成现代大白话:
采呀釆呀釆卷耳,釆来釆去不满筐。
想他想得心烦乱,放了筐儿在路旁。
骑马逶迤上了山,我的马儿腿发软。
我且干了这碗酒,以免老将她思念。
打马上了那高冈,我的马儿汗流淌。
我且饮了这杯酒,以免总为她忧伤。
牵马走过乱石坡,我的马儿四蹄跛。
我的伙计快累倒,还问忧叹却为何。
以上图片,前三为程俊英、蒋见元著《诗经注析》,后三为余冠英著《诗经选》。
前人讲过的不再重复,我注意的是这几个细节:
一、诗名为《卷耳》,其实与卷耳无关,主要是思念,不釆卷耳,干别的事照样会思念,所以我不想再去考证卷耳是什么植物(自汉至今,下功夫考证的人不少,似乎都没定论)。但我们却从这里看到一个心不在焉、情绪低落的小媳妇儿。你看她挎个小筐子采野菜,既看不到野菜在哪儿,釆到的也不知道放筐里没有,所以总是也釆不满。到最后她自己都发现自己走神了,自言自语说:“哎呀——真烦人,我怎么老是想他(从后文看,他是一个远行人)呢!”于是干脆放下小筐子,望着远方出神。由此,我想说的是,前人多说“嗟我怀人”的嗟字是语气助词恐怕不妥,还是作叹词好。
二、这首诗恐怕是最早写借酒浇愁的文学作品。先插一句,后面三节都是女主人公想象中的情景,诗中出现的“我”既可是骑马远行的女主思念的人,也可理解成就是女主,他们本就成了一家人。我们看诗中写酒很有意思:先是“酌彼金罍”,后是“酌彼兕觥”,都很名贵不消说,但前大后小,我们好像看到,前面酒多,豪饮,似乎在给伙计说:“拿大碗,酒倒满,一醉方休!”而到后面,酒渐少,只好拿着小酒杯说:“这杯喝了就不喝了,省着点,别倒洒了啊!”到第三节,都累得走不动了,解乏都没一滴酒。
三、诗中写女主想丈夫,并不仅仅是想着他远行鞍马劳顿,而是想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她,或者是希望他也在想着她。这才是最精彩的。前人很少谈到这个。我们看,女主想到丈夫一路上翻山过冈,马都累的不行,更别说人,但她想到丈夫要喝酒时,想到的或者说希望他说的不是解乏,而是“以不永怀”、“以不永伤”。“怀”自然是“嗟我怀人”之怀,她想的是他总是想着她,喝酒只是为了暂时不想她。“以不永伤”也是这个意思。最妙的是最后一节,马累得走不动了,仆人站着就能睡着,可仆人还看见了主人的忧愁,可能是仆人太小,或者未婚,根本不懂主人的愁,还问主人“您为什么发愁啊!”当然这都是女主想的,她希望仆人不懂,因为这是他和丈夫的秘密;她又希望仆人懂,外人都知道他想她,她会更幸福。
四、有两处字词解释也得说说我的想法,一是“玄黄”,古注都说是病色,马病了,余冠英先生说是“马眼儿发花”,我觉得未免胶柱鼓瑟了,“玄黄”不过是说本是一匹黄马,因为累得大汗淋漓,汗水湿透的地方看上去成黑色的了,所以黄黑相间,颜色斑驳。因此,我译“我马玄黄”为“我的马儿汗流淌”。二是“云何吁矣”,传统注解都说“云”是助词,没有意义,我觉得解为动词好。因为仆人再苦再累,都不能不敢怠慢了主人,他看主人忧愁是一定要问问的。这样的话,意思也通顺些。还有“吁”,大多注解如上面两书以为本字是“忄于”,忧愁之义,我觉得就以“吁”为本字或更好,长吁短叹之义,全句讲女主想象丈夫思念日盛,又没酒喝,再也掩饰不住,叹息起来。也为此,在断句时,我也把“我仆|痡矣”与“云何吁矣”断在一起。查了一下康熙字典,吁字下正收了“云何吁矣”,因此,这算不得我的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