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脸
苏格拉底留在神庙里的那句“认识你自己”如同一纸神谕,比肩于当初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的火种,人类开始了对自身的思考。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在照镜子时才开始真正观察镜中的自己吧(不仅仅为了美貌),自此,人类由迷茫而痛苦,由痛苦而不朽。
“我是谁”作为哲学三大基本问题之首至今困扰着我们,我说我是人,人又是怎样一个概念,从最早的“二足无毛”到如今生理学上所能描述的极限,我们仍然无法满足人的概念局限于物质层面,因为我们高傲的相信自己与其他生命的不同是无法言说的。
我们不满足于仅仅将人类与其他生命体区分开来,作为社会生活中的个体,我们想要更进一步将“我”与其他人区分开来,“我”同样高傲的相信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是无法言说的。
昆德拉在书中借阿涅丝父亲之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相信造物主的电子计算机。“造物主在电子计算机里放了一张有明细程序的小磁盘,然后就离开了····譬如,程序并未规定一八一五年要发生滑铁卢战役,也没有注定法国人要遭败绩,只是规定了人类的进攻本性。有人就有战争,技术进步使战争日益残酷。从造物主的观点来看,其它的一切都是无关轻重的”
人的情况也大概与此相同,每一个个体都没能被编进程序里,哪怕是那些叱咤风云的时代的骄子们,被编进程序里的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原型,毫无个人本质,用作者的比喻来说就是:“就跟雷诺公司生产出来的一辆汽车一样,要找到这辆汽车的本体意义所在,必须回到设计师的档案中去找,这一辆汽车与另外一辆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汽车的序列号,每个人的序列号就是他的脸,是偶然和独特的线条组合。无论是性格、灵魂还是大家所说的‘我’,都不能从这个组合中显示出来,脸不过是一个样品的号码”就好比你把两个人的照片放在眼前,你能清楚的发现他们的不同,但是当你讲一百三十张人像放在眼前时,你同样会清楚的发现,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应该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们已经脸或者说把镜子里面那个可见的自己当成了“我”的一部分。当自己被别人说长得丑时,我们会觉得连同自身都受了很大的侮辱,但是换着角度来看,一辆汽车的序列号有数字四,我们说不吉利,难道这辆车也要感到被侮辱了吗。
镜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从第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后,我们就必须坚信镜中这个东西千真万确就是“我”,同时也要相信我们通过视网膜反射出来的图像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最初和最基本的幻觉,我们也许就不能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人类不能忍受不真实和不独特的自己。在这样一个数量级巨大的人类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没有存在感,都强烈要求存在感,于是我们充满激情的通过脸、手势、行为、语言,向外界宣示自己独一无二的特征,阿涅丝在浴室遇到的那个宣称痛恨热水澡的陌生女人,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喜好,又用这些喜好为别人勾勒出她自己的形象,说明她的特性,她使用了一些感情色彩强烈的动词:我热爱、我蔑视、我痛恨,就好像她下定决心保卫她用来说明自己的那些特性一样,一旦有人攻击我们用来说明自己特性的那些外貌、语言、行为时,我们就会感到连自身都受到了攻击一样,甚至于不能忍受别人的雷同。
昆德拉通过一个手势联想出来的阿涅丝是一个精神上极度洁癖近乎神经质的女人,也只有借由这样一个精神世界高于现实世界的人才能传达出一些难以接受的观点,而由第一部的脸暗中联系到主题“不朽”的巧妙令人佩服,因为只有从个人出发,又跳出个体的局限性,才能谈不朽这样巨大的话题。
201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