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合上山脊,黯紫的天空像一层被轻轻掸落的尘灰。老屋里,柴火噼啪,光线在泥墙上摇晃。桌边只剩我与老大爷──其余四人带着疲倦去院中支帐篷了。小女孩缩在门边,一只竹笛攥在袖口里。
“大爷,您住在这儿,不怕山洪吗?”
他把木勺递给我,沉声答:“山洪怕人高傲。”说完,勺底在碗里碰出空响。
我心里一紧。“高傲”二字像被火苗舔过,灼在胸腔。那是我埋了多年的词——若非当年自负地逼小白挑战城市最高楼去拍“无畏”短片,她不会坠落。我们来此,表面说替她看家乡,其实是替自己找赎。
风穿过破窗,吹动挂在梁上的一方白布,像她坠下时飘散的裙角。耳边忽传细碎笛声——小女孩仰头吹着,那旋律与记忆里小白晚自习后常哼的小调重合。她睫毛颤了颤,低声问:“叔叔,这首歌……好听吗?”
“像旧友。”我哑声回应。
老大爷抬眼,目光在火光里闪烁:“她母亲昔年也常吹,可惜,嫌山里太小,去了城里。”话锋顿住,他把视线投向我,“城里的人,总想站得比山高。”
我含糊点头,却听得满耳回响——站得比山高。我们拍片那日,口号正是这句。我握紧木勺,指节发白,火舌映出汗粒。
院外帐篷里传来同伴们的笑——秋千吱呀,铁链声与笑声交错,却像钝刀划布,把夜划出缝隙。小女孩忽然停笛,望向门外:“叔叔,你们明早要走吗?”
“要翻过那座山。”我答。
“山后有座废井。”她声音轻得仿佛落在灰上,“站在井沿,可以看见整条河闪闪发光,像……像有人一直在水底挥手。”
她把竹笛递来,笛身刻着细小的字——“无畏”。我手指一颤,笛心透出的凉意仿佛井水,直浸骨髓。
老大爷站起,踱向门口,声音在黑暗里碎开:“井沿滑,别逞能。人,跌一次就够了。”
火堆噗地塌落,星火四散,我却再无勇气添柴。屋外的笑声停了,同伴们像突然想起什么,鸦雀无声。夜色浓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遥远河水拍岸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有人用长长的指甲在石壁上刻字。
第二天清晨,我们抱歉辞别,却在院门外发现秋千空荡荡,鸡鸭踪影皆无,泥地干净得像从未被人踩踏。老屋矗立在晨雾里,土黄墙面覆着细碎露珠,静默得像一张未曾写过的稿纸。
同伴拍拍我肩:“走吧,任务还要继续。”我却回望那扇半掩的木门,仿佛能听见竹笛余音——
它在问:假如山高不过人的傲慢,河水是否能洗净倒映的脸?
我没有答案,只把那支刻着“无畏”的竹笛揣进怀里,随队踏上山路。雾气合拢,老屋与河滩褪成背影。一阵风吹过井口方向,像是谁在深处轻轻吹奏,曲调未完,便被山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