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C市回来之后,潘媛的手机储存名单里多了一个新名字,那就是大林。她很想给他发信息或者打电话,但每每有了这个念头,又不知从何说起。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不应该有什么发展的,距离遥远,最重要的她还是别人的妻子。她和他之间的相遇,充其量成为一些回忆的碎片罢了。只是在百无聊赖中,她都会看见他挥之不去的眼神。
她被一些思绪折磨得消瘦了下来,便开始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当她准备将这个人驱逐出自己的记忆时,他的短信却像一颗炸弹,将还在懵懂中迷惘的她,炸成了一块美丽无比的鹅卵石。
那块鹅卵石铺成的曲径深幽的路,是通向那座她从未见过的大山的。
那个深秋的午后,大林首先发了话。他问她好不好,问水建军好不好,好像总要绕很多圈子,才回到他酝酿已久的正题上。然后,一行潘媛活到二十五岁都没有看到过的文字,确切地说,她认为唯有在小说和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文字,从大林的短信中写了出来。
他说,我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爱上了你。
有几分钟,潘媛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先是愕然,再是惊喜,最后有哭一场的冲动。她捧着那个短信,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她一直看到水建军回来,都显得魂不守舍。但她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那以后,一连几天,她都失眠了。
她一直都没有再回复,而对方也像是了解了她的心思,静静等待着什么。那的确是一言就能看透她的男人,那的确是她今生的克星,他知道她的沉默不代表拒绝,而是一个勇敢的计划,也许终于要付诸行动了。
几天后,潘媛打电话给大林。
她急切地说她要来C市。她要和他当面谈谈。
她以为大林一定会很高兴,但电话里他却声音冷漠,和在短信里的炙热表白全然不同。他说他很忙,能否以后再说?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潘媛这下就懵住了,像在云里雾里。可这时她的手机又出现了一条短信,是大林写来的。我有诸多不便,请谅解。但我爱你,这是千真万确的。
这些话像是强心剂,把潘媛一下子又从地狱升入天堂。
她琢磨着该怎样回复,是告诉他自己的心情,还是告诉他自己会不改初衷,她想着想着,脑子里还是有一团乱麻将她牵绊了。正当她在犹豫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从区号显示还是C市的。
电话里有一个男孩子清朗的声音 ,他说,是潘小姐吗?我们林队说,你什么时候来C市,提前对我说,我会到车站去接你。
你是谁?
林队没告诉你吗?我是小林啊。在队里,我们是大林和小林。
或许,小林的出现,预示着她和C市越来越近了。
大林和小林,两名C市的警察,亲如兄弟。
在潘媛的记忆里,他们也许和童话里的《大林和小林》没有任何关系,又似乎息息相关,不能分离。因为只要想到C市,想到大林和小林,她童话般的爱情仿佛就降临了,像一场及时雨,又像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女孩。
而那个她,才是二十五年来真正的潜伏在内心的自己。
她后来又给大林打了几次电话,每次他都拒绝了她来C市的请求,有时委婉,有时坚决。他说你昏了头吧,你想想,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然后又说,你要考虑清楚,不要轻易动身。当然不忘记嘱咐她,你无聊的时候,可以和小林聊天,不要都找我。
尽管如此,他的短信总会如期而至,长长短短,足以和徐志摩的情书媲美,他还会写些简短的小诗,文采的华美,一如既往的缱绻温柔,令潘媛始料不及唏嘘不已。
在短信和电话里他截然不同,但在潘媛看来,那是他的两个侧面。他不可能在工作时,在执行任务时表现出忘情的一面,但他的内心其实涌动着烈焰般的渴望。他渴望着他来,否则他不会让小林去接她。
她对此坚信不疑。
她确定了去C市的时间。她在无聊至极的时候也没有去找过小林。
不过她还是为大林的周到感到欣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她的喜欢毫无理由,冲动得让她相信,这就是爱情。她在去之前把自己的日期告诉了小林。她说她决定不做火车和汽车,就做飞机。对,飞机,那样我一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小林说,你要想清楚再做决定。
潘媛说,这好像是大林说的。
小林说,不,这是我说的。大林只说,一定要把你按时接过来。
这就对了。
潘媛觉的她一分钟也等不及了,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当天晚上,她就对水建军撒了一个谎,她说学校要组织一次去杭州的旅游,她想去参加,顺便散散心。
水建军觉得也没有问题,就答应了。他最近正好遇上了一桩棘手的事情,正在筹措应对的方法,所以一直没有好心情,连做爱的次数也减少了,这倒正好合了潘媛的心意。
潘媛真的要启程了。攥着那张机票,她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第一次站在人生的舞台上。尽管紧张,她还是相信那是从未有过的最重要的演出,所以她会全力以赴的,只为了享受那之后所有的掌声与辉煌。
在机场,潘媛见到小林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好像是和大林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清秀的眉眼,高大挺拔的身材,没有穿制服,只穿了一件浅色蓝的休闲夹克,但还是在举手投足间,显示出警察特有的矫健和干练的气质。那天潘媛也是精心打扮了一下的,是她平常最喜欢的装扮。绿色格子的连衣裙,披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衫,而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圆头平底皮鞋。头发还是短短的蓬松的,露出耳朵上亮晶晶的星星耳钉。
初次谋面的小林,仿佛对她的美丽置若罔闻。
在接到她之后,就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所做的事情就是拎包,开车门,让她系好安全带,然后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他的声音倒是和电话里是一样的,很清澈,没有什么沙哑或者凝重的铺垫,语速很快,停顿的时间很少,如果单凭声音,还以为他比大林年轻好多岁呢。小林说的是C市方言,潘媛听不大懂,也或者她没有兴趣去听,她只是把头转向窗外,望着这座其实对她而言一无所知的城市。
北方的深秋明显有了萧瑟的气息,枯黄的叶子在风中舞蹈,光秃秃的树干依然孤傲地屹立。天空是阴郁的,只因为远处的山脉而渐渐透明,仿佛在最深的尽头,有一缕霞光如烟花绽放,血色般的热烈与诗意,却很快便隐没了,在纷涌而来的如尘土般飞扬的夜幕之中。
小林把车开到了C市依山傍海的一个小镇上。最后停在一家叫做“只是近黄昏”的酒店。
他先陪潘媛吃饭,吃好后会把她送到附近的酒店,大林会在那里等她。一切安排得十分缜密,像在进行一场地下党的秘密接头。那家酒店全部是包厢式设计,装修得中西合璧,但不知为何生意清淡,除了老板和几个服务员小姐,很少看到进进出出的顾客。他们去了最里面的一个包房,小林让潘媛点了一些她喜欢的菜,再加上了一些本地特色的海鲜,要了一瓶啤酒。小林说他不会喝酒,怎么学也不会的那种。他说着羞涩地笑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喝了一口,脸果然就红了。
这一切,都是大林安排的?潘媛打开了话题,像是明知故问。
凡事都得听领导的。小林说。
你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潘媛问道。
算是吧。在刑警队的时候,大林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
他是怎么救你的?
一说到刑警队,潘媛就兴奋起来。可能是平时挺迷恋刑侦题材的电视剧,再加上看过许多悬疑小说,潘媛对警察一直有种打心眼里的崇敬之情。
她想这一次,她之所以如此迅速地陷入情网,被大林寥寥几句的攻势击得溃不成军,和大林的警察身份也是密切相关的。本来她就想听听生活中的破案故事,是否和小说里写得一样扣人心弦,而现在的小林,正好给了她这个能够好好感受的契机。
然后小林就大致说了那个事件的情形。歹徒的子弹瞄准了他,眼明手快的大林为他挡了一枪,还好在腿上,没有什么大碍。如果是我,可能就在心脏了,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当刑警的料,只是一做做到今天,现在看来,还端着这碗饭不能下来呢。小林终于还是不能再喝酒,让服务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也的确不是讲故事的材料,原本可以像小说那般的篇篇,被他轻描带写几句就过去了。
潘媛有些遗憾,而他所诉说的那些场景,还是令她激动而浮想联翩。那是在平静而略带枯燥生活中的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潘媛继续问道。
在忙一个缉毒案。只不过毒贩和上上下下都有关系,到现在还破不了。小林点燃了一支烟,终于说出耐人寻味的话。
做刑警这么多年,才发现有些硝烟不是在表面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才是最最可怕的。
潘媛若有所思,并不很懂,只是一杯杯地喝酒,像是诚心要把自己灌醉一样。只听见小林说,别喝了,我们该过去了。
靠海的那间客房,其实就在这间酒店里,离他们吃饭的餐厅只有几步之遥。但就是这几步路,大林也没有出来陪她,他甚至不愿意陪她一顿浪漫的晚餐,就决定要和她要直奔主题。
自始至终,大林就像是她梦境中的幻影,仿佛想用一种彻底的神秘,再次将她征服。
她来到了那扇门前。那扇金棕色的门有令人压抑的庄严感。她虔诚地敲响它,就像是在举行生命的一种仪式。
她为这种举足轻重感动而惊惶,以致于,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二天清晨,当她重新站在这个门口的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雨声在响起来,带着落寞的美滑过树叶和发梢。从淅沥淅沥的小雨到大雨滂沱,她只是在倾听着,仿佛只要通过耳朵,她就可以清晰地触摸到它们的轨迹。冰冷的,圆润的,晶莹的水珠从天际的某个角落飘下来,融化到海洋的深处,却又仿佛脱胎换骨,以另一种物质的形式蜿蜒而去。一切都是如诗如歌般的美妙,却带着不能抗拒的凄凉。
像细雨将城市打湿得如此迷离,你依然可以看清前方的路上,有一只金色的苹果,成熟在渐渐凋敝的繁花之中。
小林已经在车上等她了。一路上,他还是帮她拎包,系安全带,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车子启动以后,她在车上的反光镜里,看见了自己的星星耳钉掉了一个,整个人立刻都憔悴了下去,好像经过了一夜,很多年的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
那个耳钉是她最喜欢的饰品,是她在七浦路的小商品市场淘来的,价格并不昂贵,但它的款式却可以与大牌媲美。她至今都想起自己和那个摊主的老板娘讨价还价的场面,那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的成果,她有点心疼,但现在折回去找已经不可能了。
有的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找不会来了。
因为昨夜临时降温,所以潘媛的衣服明显的穿得少了。在车上,小林递个他一件白色的外套,让她下车后穿上。上飞机的时候会冷,你用得着。小林说。那也是你们林队的指示?潘媛闻到了白色外套上的烟味儿。
小林笑而不答,过了好久才说,你应该去看看海的,但已经来不及了。
潘媛说,在哪里的海,都是一样的吧?
小林说,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一样的。
车子驶进了机场的通道。小林说,你把我的外套带走吧。冬天就要来了。
潘媛的视线还在细雨中飘摇。她想她来的时候,还是浓浓的秋天,怎么转眼之间,冬天就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