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原因难叙。
我对母亲的情感是混杂的。我非大恶,故而还是感念母亲给予生命,养育成人;又非大孝,故而又间杂了许多埋怨甚至是恨意。
母亲是个普通的农村女子。父亲去世多年之后,我偶然在家里写字柜抽屉隔间里,翻出一张母亲和他的黑白合照,照片上,母亲留着短发,脸颊上的肉因为微笑而鼓起。母亲说,那是结婚的时候照的。我想来,也就20岁不到的光景。那是我见过的,母亲最年轻的样子。
五六年之后,母亲留了长发,我印象里,她瘦削而且高,长发编了辫子放在后背,走路时候会左右摇晃。常常穿一件淡紫色纱质西装外套。父亲已经病重,不做重活,稍有精神头的时候会和人赌钱到半夜才回,输钱了,到家便发脾气,要碰巧遇见我粗手粗脚,手边有什么拿起便是一顿打。
一次到下午已输光钱,回家见了我打碎的碗片放在墙角,手边正有粗绳子,不及反应已经落在腿上,哇一声大哭起来,我至今犹记当时痛彻心扉之感。他却并无收手之意。母亲本在厨房忙碌,听见声音,提了一把菜刀走出来。
“要这么下心思打,干脆直接一刀砍了吧。”说着把刀递给他。
“你这女人咋恁狠心!”他嘀咕了一句,丢下了绳子走了。
那之后少挨了他的打,一方面是母亲递刀之举的震慑,一方面,是他的病情加重,常卧床不得起。母亲在田间与市场来回,除了陪同父亲去医院之外的日子,天亮着的时间几乎不会在家,天未亮就带着干粮架着毛驴出去忙碌,在月亮挂上夜空的时候,才会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回家。那时年幼不觉,到如今我夜晚独自走在小巷子不敢放松一刻,才能微微感受那时母亲独自在山间夜路往家赶的时候,克服了多少恐惧。
父亲还是去世了,在卧床两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时候。走之前,母亲早卖完了家里的粮食及能卖的一切来做最后的挽留,包括她长及腰部的长发,三十块不到,在街边被收头发的小贩一剪刀带走了。
父亲下葬完的第二天,二伯娘来家里催办葬礼时在她家买猪的钱。我看见母亲在写字柜里拿出办葬礼剩下的一盒烟。那时候还没通高压电,灯泡的光还昏黄着,也没能模糊了母亲终于没忍住的泪水。我默默转过头抱着睡熟的妹妹,睡了。
命运总不算善待过母亲,但也没有致使她破罐子破摔。我的学业她未曾辅导过,只是小时候习惯上管我极严格,学校里发的本子和铅笔,一点不能浪费。每一种本子需要的写清楚,写完了交回给她,再换一本新的。铅笔平时只有一支,并一把削笔的小刀,要仔细保管,直至写到手已握不住了,交回去再领一支新的,是不允许弄丢这种情况出现的。检查作业只看是否工整。
但是严格之外也有有意思的事情。乡村里的学校,一个老师任几个科目,老师们都多才多艺,有次就上了手工课,交代作业要用萝卜雕一朵小花。母亲竟然用了一棵大拇指一样大的萝卜给我雕了一朵极精美的花,我是很自豪的,但是却成了同村小孩儿欺负的由头。直到多年后村里吃席,同学还玩笑回忆起放学后在路上堵住我只为了抢那朵小花的事情。
母亲使我怕的,是在于她管教我时候,体系完善,有理有节。比如,犯错了第一要知错,故意不知错是要挨打的,如果真的不知错要态度诚恳坦言希望母亲告知,不能胡赖撒泼,不然要挨更重的打;第二要写检讨,不限字数但是要前因后果清晰,以母亲满意为准,不满意再重写;第三要写保证书,也要以母亲满意为准,后续再犯同样的错,就有处罚的依据。如这样一来,我做事总是提着心思,万事不敢胡来,但还是挨了不少打,多少原因早已记不清了,想来以前能有多调皮?
虽在行为习惯上调皮,但有一点在母亲面前我是自豪的,就是成绩尚可。奈何农村里对于学业的追求并没有那么上心,我在初中未毕业时候,总听母亲并继父谈及,初中毕业也差不多了,没有让我继续念高中的打算。这使我不经意丧失了积极进取的心思,但也没觉得他们当真,谁想,这成了我们心隙渐宽的开始。
母亲对我的教育与村里同龄人不同,我总是隐忍收敛,不凑热闹,聚会更是不能想。村里姐姐妹妹在初中毕业没有继续念书的,打工的打工,在家的在家的,远的看有早早结婚的,近来看有打工苦累的。我却早早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总是想念书的。纵使考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他们不为所动,尽管看我每日以泪洗面,未曾松一句口。
我心下以为是学费使他们辛苦,在最后关头打电话求助,得到好心人资助,接去上学。满心欢喜准备行李。却在第二日准备出门的时候,被继父阻拦,直言是母亲将我送与别人养,家里再不需要他,他要离开。我太明白一个家庭聚在一起多不容易,于是心软,说自己不念了。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于是谢绝了资助,心下绝望,还没了落泪的理由。
过了几日,收到资助人消息,可以换一个稍差一些的学校,免去一切费用,入学直接给奖学金,问我去不去。这才征得同意拿了400块去了学校。
这事使我耿耿于怀多年。直至毕业上了大学,也是资助人帮忙找了各种资助,未让家里付学费。矛盾在大学毕业时升级激化,我一心想留在城市发展,家人希望我回乡当老师,最好是每天能回家最好了。始终未能得出一致的做法,我开始遵从自己的想法任性而为。于是继父在家声称我大学花了他所有积蓄,导致他没能有更好的生活。我无法辩解说我没有花他什么钱,我最难以跨过的,是他明明没有做什么却要邀功。我可以理解他能力有限,但是我拒绝被捆绑。我开始被所有人声讨,叫骂声不绝于耳。这个部分母亲似乎什么也没做,也许我的失望也是源于她什么都没做。
我看许多文字,说当下青年人,要有不责怪一切的气魄,原谅着改变不了的痛苦,好好吃饭睡觉,继续生活下去。我不能责怪母亲,也改变不了这种隔膜的状态,只是希望自己正视内心的感受。母亲是一个平凡人,我不该要求她做一个伟大的母亲,但是我也不想歌颂她。我们不必道歉,我们就各自生活着,等岁月一点点拉长;我们也不和解,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他们,我也不想被说服。
我们健康,长命百岁,我们相隔千里,不提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