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以彻底断开的方式解决了唯理论与经验主义的争端,他创造了同时也舍弃了不可知的物自体,回归理智本身的先验结构;费希特以其艰涩的方式肯定了这一结论,并从“绝对自我”出发,将“物自体”部分纳入自我辩证发展的结构之中。但诚如谢林给黑格尔的信中所说:“哲学还没有终结,康德已经给出了结果,但缺乏的是前提。”换言之,康德做了最完备的架构,却尚未打好地基,黑格尔同样在自己的《哲学史讲演录》中不客气的指出了康德有限价值。此后,“那最有意义的、或者从哲学看来唯一有意义的超出费希特哲学的工作,最后由谢林完成了。”(黑格尔)尽管如此,黑格尔仍旧断定谢林身上散发着费希特的气味,海德格尔甚至断言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完全处于费希特知识学影响之下。其然乎?岂其然乎?
谢林不仅是天才儿童,大学以前(15岁破格进入图宾根大学)便习得古希腊文、拉丁文、希伯来语、阿拉伯语、法语、英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且可谓是少年得志,大学时代便参与到德国哲学最高层次的讨论中,他十分受歌德赏识,经其推荐,二十三岁便获得耶拿大学教授席位。谢林的同窗黑格尔同样尊崇歌德,但歌德却不待见他;原本很有希望拿到教授席位的荷尔德林,却因歌德暗箱操作失去了机会(费希特的离职亦与歌德有关)。三十岁时,谢林的哲学思想已经支配当时德国哲学界。然而因为年轻气盛,谢林春风得意之时,却也积怨无数。他与卡洛琳娜的婚姻不仅得罪了浪漫派,而且致使黑格尔与他疏远。(详细可参考阿尔森·古留加《谢林传》)谢林后半生一落千丈,一直被掩盖在黑格尔哲学阴影之下。晚年谢林重返柏林,接替去世的黑格尔,在哲学舞台上重新亮相,却遭遇纯粹哲学的衰落。费尔巴哈声称哲学在于改变世界,于是德国哲学界盛行的庸俗唯物主义、从法国而来的孔德实证主义、英国的功利主义更加深入人心,谢林依旧被冷落。
那么谢林在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位置究竟为何?我们可以从前期谢林哲学代表作《先验唯心论体系》找到线索。做谢林助手期间,黑格尔在《费希特哲学体系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中的判断十分准确:“绝对同一的原则是谢林的全部体系的原则。”尽管《精神现象学》里的含沙射影,对这一种原则颇有微词,但黑格尔哲学体系也是追求这样的Hen Kai Pan(一和全)。
前面已经谈到,谢林同样从康德未完成的前提出发,他认为整全的哲学体系由自然哲学和先验哲学组成,前者的出发点是客观性,它要回答的是人如何获得关于客观东西的知识,这一过程是自然的历史;后者的出发点是主观性,它关心的是主体如何到达客观知识,从而使知识具有客观性。在谢林看来,自然哲学与先验哲学是同一的,前者从自然出发达致理智,后者则是“自我意识的发展史”,从理智出发,使客观从主观中产生出来,“一切知识都以客观东西和主观东西的一致为基础,”因此两者最终会彼此会合。
我们可以将“绝对同一”的序列看做是费希特《知识学》的第三原理,谢林并不认为两种哲学体系孰优孰劣,谁具有优先性,并非要在自我与自然中区分一个第一性来。主客同时存在,却是同一个东西,我们只能从不同的方向往其对立面观看。不过,谢林本书却是“把全部哲学陈述为自我意识不断进展的历史,而那种具体表现在经验里的东西则仿佛不过是作为这部历史的纪念碑和证据之用。”
先验哲学并不在乎我们知识之外的最终根据,因为自然必然性与思维的自由性是绝对同一的,主体的最高处亦即客体的最高处,因此我们可以放心的认为,一切知识在“自我之中。”在谢林看来,一切知识的绝对原理即自我意识,知识的发展就是自我意识的发展,自我的概念是通过自我意识的活动产生的。但“自我意识”究竟为何?谢林认为,思维的主体和客体在自我意识内是同一个东西,而自我意识就是思维者借以直接变成自己的对象的活动,这意味着将自己同时看做思维的东西和被思维的东西,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人的活动自由的、不限制的,只是在其对象化时,成为了有限制的、受限制的活动,二者是同一的。人的活动的无限性必须通过其有限性显现出来,否则无限只能是空洞的自由。从这里我们看出谢林仍旧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只有自我受限制时,才是不受限制;相反,不受限制才是真正的限制。
在《先验唯心论体系》中,已经能看出谢林的艺术哲学志趣。费希特的意图便是从自我意识最初级、简单的直观开始,达到最高级的自我意识,亦即对美感的直观。自然世界是无意识的创造活动,人的活动则是有意识的创造活动,自然与人在前定和谐中一致,并最终上升到审美创造之中,这是谢林与费希特的又一差别,费希特的绝对自我导向善,而谢林则倾向于“美”。然而理智之中是否有一种既可洞见意识、又可洞见无意识的直观呢?谢林最终将问题引向艺术直观,从而在顶点处解决主观与客观事物的一致性问题。自然界的创造从无意识开始,以意识结束,而艺术的创造则从意识开始,达到无意识而结束。在艺术中,主客的问题得到了化解和统一。
海涅认为,在谢林的任何著作中都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体系。尽管也有不少哲学家认为,谢林的哲学是一以贯之的,但《先验唯心论体系》也只能谢林哲学的边角料而已,后期的《世界时代》《天启哲学》则显得更为深邃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