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呐,我亲爱的你。
我很想你。
最想念的场景,就是我们现在这样。你目光灼灼,眼里只我一个。形色温柔,一心只想和我聊聊天。
算起来,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聊过天了。
你不用解释,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爱我的。甚至从我生出灵魂那一刻就心知肚明,这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一个,就是你。
我们都更小一点的时候啊,我还是个任性的爱哭鬼,浑身上下一堆外人看起来固执的执着。而你呀,从那个时候就很克制理智。
因为爸爸妈妈不能陪伴我生闷气的时候,和隔壁小伙伴争抢玩具死不撒手的时候,粗心遗落课本自责地嚎啕大哭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你就像现在这样,听我说说话,然后用力拥抱我。
那个时候,你于我是最亲密的存在。你感知我心底纤微难言的波澜,用尽小小的力气拼命地消解它们,你对那无数片刻里所有出乎意料失控的言行举止毫无怨言,把它们一一收在心上,仔细安抚。
连同那时很多旁人都觉得不切实际的梦啊,都被你小心护在手掌心。
你说你会很努力哒,很努力延伸自己的触角,让我经由你,走向更恢宏辽远的地方。
你一直都在努力着,我知道。
那个时候你的每个小小成果都会拿来郑重地和我分享,你兴高采烈地说:你看我做到了我们想做的那件事哦!
我当时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看着我那些热腾腾的梦想愿望,一点点,经由你一一成真,其实我,比你更开心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热烈聊天了呢?
啊,是那一次吧?
大人们都说我穿着那件连衣裙裁剪成的短裙太难看太孩子气,觉得我该打扮得像是个大人模样了。我不听,自顾自想拿起我的小短裙。那是你第一次,一脸颓丧地,站到他们那一边,和他们一起劝我换成领结平整裙摆垂落的另一件。
你低着头说,下次就按你想的来好不好?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从心底相信的。这浩大世里面呀,只有你最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了。你才不会因为旁的人旁的言语,就罔顾我,我知道的。
我笃信你,就像相信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天下事啊,十有九输。
后来报志愿的时候,大人们绞尽脑汁地分析,到底哪个行当才最稳妥踏实能学到些沉甸甸的东西。我在你旁边拽着你的手小声嘟囔:虽然还没想好干什么,但我想能一直读书写字听音乐学好多门外语威威风风地出国玩耍呀。你偏过头,装作没有听到,乖巧的和爸妈点头说,那就学工科吧。
后来研究生拿到奖学金,我颠颠地去报了钢琴班。而每次想要上课前你都要和我拉扯。你说别去了,没有用啦,花了很多时间撑死了是个三脚猫功夫有什么意义呢?乖乖温书好好科研,做好功课别乱折腾。
可是你忘记了么?更小一点点的时候,你是眼看着我听雅尼雅典演唱会的开场曲听到流泪的人啊。你那个时候拼命做题,就是为了腾出时间,让放学前我能和老师借一会儿琴房钥匙,拿着歪歪扭扭地简谱弹只有主旋律的《遇见》啊。它是我们一起放在心尖尖上小心又小心呵护的喜欢,你怎么忍心和旁的人一样,用一句无用来评判呢?
你越来越厉害,你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跌倒了咬着牙不服输地接着往前跑,在世俗的奖牌榜上,有很多声音都告诉你要往哪个方向走,怎么往前走才最快最省力,他们是老师专家是权威也是趋势指数,每一个说的好像都比我更深刻更有用。
面对那些逻辑严密的成功学,我想开口辩驳都不知从何说起。当然,我也不需要开口。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说话了。
你说我怎么还没成长,老是抱着些无用的东西不撒手,那些东西拽得你想往前走都走得都不够顺畅踏实。
可我始终不忍心撒开手,那些鲜活热络的梦想,那些琐碎冗杂的感受,会让我觉得一双脚在柔软的淤泥里忽然踏到了坚实的大地,会让我觉得抱着他们,人生啊,就这样老去也不后悔了。
可你说你早就已经不这么想了,你觉得人生就是要住大大的房子,要一份说出口能称得上稳定的有所发展的薪资优渥的工作,要啃很多书做很多事换取的那一张张资格认证奖状评优,要画着淡妆衣着得体姿态靓丽地走在人前面。别人都是这么活着的,而且活着恣意又开心,理智又精打细算,这样挺好的。
不像我,我知道。
哭哭闹闹动辄惊天又动地,徒添你烦恼。
你说你早就长大成熟了。一板一眼地教育我,在你们成人世界里面,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而眼泪,徒示软弱。
这些我都知道的。
我知道人是应该活得积极热烈勇敢洒脱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该怎么办的,可是很多个片刻里,难过就是难过,刀割一般的痛就是痛啊。委屈悲伤气愤想要软弱想要一场蒙头大哭想要一枕酣眠不醒,那些你瞧不起的,挣扎着不肯示人的所谓消极情绪,就爆发在我心底啊。你不想旁人看到这样的一个我,可是怎么你竟也不愿正视我呢?你把我搁置到你浮浮沉沉如深海一般的潜意识里,你等待着那些苦痛自己消弭掉,可是太多情绪如水草交叠,新的旧的把我向下拉扯,我甚至一度不能呼吸,流着泪想叫你的名字。可彼时你耗费着全部精力,想要在人前挣一句坚强大度释然冷静的赞赏,你听不到我的。
你说这尘世如履薄冰,你没时间消极颓丧不安忧愁,前一刻被逼入绝境跌倒在地,顷刻又提剑起身再战。你的时间锱铢必较,要拿来放在看的见的努力上,所以我哭泣悲伤的原因,你从不过问。
直到有一天,你再不能安眠了。
夜晚困倦来袭时,你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你看心理医生,你说自己上进又努力,勤劳又体贴,你说你日以继夜的辛劳和荣光,你说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往昔就开始往你眼前涌,新入职时的尴尬卑怯,被有心人误解贬低的不甘愤恨,太多情绪杂糅在夜晚几乎吞没你。
你说你忽然惊觉,自己的心肠不知怎么在这些年和生活交手里一点点就冷硬起来了,也忽然就觉得,好像再努力也抓不住什么了。甚至你不知道为什么你样样都很好,却还是觉得不幸福。你说你按时运动勤奋上进,财名双收独当一面,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可小富即安,多少人们标榜的成功也不过就这样了吧?
可你笑不出来了。
你是真的觉得这辈子好像也就没有什么盼头了。你看到了自己在这个行业里的天花板,可就算是没有天花板又要怎么样呢?接着往上,尽头在哪里呢?你不知道的。钱你已经赚的够多了,所以这个职业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你起早贪黑熬夜努力去驻留的理由了。
你对它有野心有追求有目标,唯独没有持久的热望。
你和人生交手大半辈子,手上的牌本不算好,可你拼命地努力,不断变换赌注,巧妙地置换牌面,抓住每一个机会,终归舍弃了无用的那些,打出一副好牌,可是那又如何呢?上帝推推手,说他累了,就下到这里吧。
你想开口,可你低头看,你其实已经赚得足够多的筹码了。所以就连你自己都说不上来你到底在不知足什么。
心理医生透过镜片长久地冷冷地打量你,直到计时牌走向倒计时终于开口:学着爱你自己,找一种方式,爱你自己吧。
所以你才终于又走到我的面前,你看住我,恳切地,认真的问我:我要怎么爱你呢?
我心里欢喜极了,你终于还是在意我的。我想把之前一一收藏的喜乐,妥帖安放的星子一般亮丽的梦再在你面前抖开来。可是我发现,他们都陈寂太久了,久到老朽风蚀荒腔走板不像样子了。很多笑声都消散了,眼泪也蒸干再找不到因由,而那些梦想啊,老旧斑驳,就连我,都辨认不来他们当年的模样了。
甚至我看着自己的手掌才发现,原来我也已经老迈至斯了呀。
我想张开口,和你聊聊天的。可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被你流放太久,被那些棱角分明的奖牌和头衔割裂的遍体鳞伤,缩在角落里躲避如初雪般不断落入你心房的冷冽的钱币,却还是被冷意包围。我太累了,早已经连流泪呐喊都没有力气了。
我隔着这心房里大大小小堆叠着的尘世标榜追求的炫彩夺目的物件,一点点向前伸出手,想给你一个拥抱。
趁着我还未老去啊,再给你最后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