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马利凯追着撵着让我教他拉二胡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他是被我的《二泉映月》吸引了。我得意地坐在凉亭里,告诉他如何拉弓,如何捻弦,如何拉出抖音,如何拉出颤音。
没想到他脑子里竟然没有一点音乐细胞,我费了半天口舌,手把手地教,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连最简单的叨唻咪都拉不准。
“你还是不要学了,太浪费时间了,没有一点意义。”我气急败坏地训斥他。
“嘿嘿!别生气嘛!要不你先溜达溜达,我自己练会儿?”
“我告诉你的指法你没记住啊?你那手指按哪去了?”
“我是有点笨,让你笑话了,要不我请你吃饭,算是惩罚我,行不?”
他的手从琴弦上移动到脑袋上,短粗的手指不停地挠着头发。
“不去,我明天有个考试,晚上要复习。”
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吱吱扭扭二胡的声音。
一周以后他举着两张很难搞到的演唱会门票,出现在我的宿舍楼前。我跟室友刚一出来,一点防备都没有,他像个打劫的一样,突然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师父,我请你看演出!”
“师父?谁是你师父?”我愕然。
“你呀,你教了我一天二胡,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你可不就是我师父?”
我的脸火辣辣的,肯定红一阵白一阵,站在那里有点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跟什么啊?我可不想当你师父,你别乱说啊。”
室友诡秘地一笑,急忙推脱有事走掉了。马利凯借机凑到我身边,抖了抖手里的票,眉飞色舞地说:“我听说这个歌星是你最喜欢的,我还感觉你的音色有点像她,知道她要来咱们市开演唱会,我千方百计搞到的,给个面子呗。”
这个马利凯什么情况?对我这么了解?我在心里嘀咕着。他到底想干什么?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我是拒绝他还是答应他?
拒绝了吧,这个演唱会我还真是挺想去的。他说的没错,我确实喜欢这个歌星,也喜欢模仿她演唱。要是答应了呢,他会不会提什么无理要求?毕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万一……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开口了。
“呵呵,怕我吃了你啊?放心,我确实有事求你,但绝对是你力所能及的事,而且是跟二胡有关的。“
“到底什么事?“
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低着头,慢慢地说:“先不要问,好吗?你肯定能做,而且很容易,但是我必须信守承诺,不能提前告诉你,希望你理解。“
马利凯和我同窗三年,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的,平时在一起接触比较多。他给我的感觉是做事稳妥,诚实可信,就是有点反应慢。
我看着他一脸凝重,一把抢过演唱会的票。
“明天晚上六点半,来接我。“
我都走出去老远了,才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你走那么快干啥?等等我呀。”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02
演唱会那天,现场气氛很燃,我也跟着燃了起来。好久我都没有这么兴奋了。我跟着大家一起欢呼,一起打节拍,一起摇摆身体。我热血沸腾了,脸上的笑容好像要僵住了。
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家还沉浸在歌手的精彩表演中。许多人一窝蜂似地举着本子去求签名,却被现场的安保人员挡住了,我也是队伍中的一员。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神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侧面的小门里,急得直跺脚,有些粉丝竟然急哭了。
回去的路上,马立凯神秘兮兮地把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塞到我手里。我不解地看着他。
“什么呀?”
“打开看看!”他冲着我努了努嘴。
我翻开了小本,一个熟悉的俊秀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扉页。
“天哪,你怎么搞到的?”我失声惊叫道,瞪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马立凯,似乎要看到他的骨髓里。
他得意地搓着手,摇晃了两下大脑袋,笑着说:“小意思啦。”
“行啊你!谢了!”我举起拳头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把小本凑到嘴边,亲了两下那个让我心跳的签名。
我忽然想起来,好像马立凯请我看演唱会,是有求于我的,我现在是不是要兑现一下承诺呢?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我这看了人家的,是、是心软吧?
因为这场演唱会,确实震撼到了我的心,还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签名。所以我决定,只要我能做到的,只要不是让我卖身给他,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他,这也算投桃报李吧。
我收起兴奋,一本正经地问他:“你之前说,有事需要我帮忙,到底是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也严肃起来,低着头,表情异常凝重。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03
马立凯说,他原来有一个龙凤胎的妹妹,叫马丽娜。他们五岁的时候,一天傍晚,奶奶带着俩个孩子去中心广场玩耍。
那个中心广场,是全城最大的休闲广场,每到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吹拉弹唱的,跳广场舞的,健步走的,还有席地而坐打扑克的,小孩子们则在音乐喷泉区域疯玩追跑,叽叽嘎嘎的笑声给嘈杂的夜晚增添了许多欢乐。
奶奶看到他的孙子孙女跑得满头大汗,担心他们感冒,就喊他们别跑了。
“小凯小娜,走,奶奶领你们去那边买个冰激凌吃吧。”
两个孩子一听有吃的,蹦蹦跳跳回到奶奶身边,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一左一右地拉着奶奶的胳膊。
在去往购物区的狭长过道边上,有一位白头发老头,正在拉二胡。
那首曲子正是二胡的名曲《二泉映月》,低沉而幽怨的音乐像一股清泉,缓缓淌进路人的心。那悠扬的曲调里充满了悲伤、凄厉、哀怨、惆怅。
奶奶领着两个孩子走过来的时候,小娜竟然甩开奶奶的手,站在那里不肯走了。她静静地聆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上下翻飞的手。
“这孩子,你能听懂什么呀?赶紧走吧,一会冰激凌卖完了。”奶奶催促道。
可小娜却毫不理会,继续听着。
“这有啥好听的,还不如那边的广场舞音乐好听。”小凯表达了不满。
小娜瞪了他一眼,依然站着不肯挪动脚步。
奶奶和小凯只得陪着她听着那吱吱扭扭的二胡声。
一曲终了,拉二胡的老头拿起边上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放下水杯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小娜。
“小朋友,爷爷拉的好听吗?”
小娜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这叫什么乐器吗?”
小娜又摇了摇头,用渴求的眼神看着老头。
“我告诉你啊,这叫二胡,是中国的一种传统民间乐器,是唐朝人发明的,你知道唐朝吗?”
“知道,就是唐僧取经那个国家呗。”
小娜脆甜的童音把奶奶和老头都逗笑了。
“爷爷,您刚才拉的那首音乐,叫什么呀?我为什么听了有点想哭?”
“哦?是吗?听了想哭?说明你能听得懂,难得,真是难得。”老头很惊讶,冲着站在小娜身后的奶奶笑了笑。
“爷爷给你讲啊,这首曲子叫《二泉映月》,最初是一个叫阿炳的人演奏的,表达了他的生活悲苦、双目失明的生活状态和凄苦、悲伤、扣人心弦的情感……”小娜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头的讲解,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头讲了好几分钟,也不知道小娜能不能懂。但是对于他来说,遇到一个能够认真听他讲这些知识的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站起了身,双手搭在小娜的肩上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您的孙女吧?这孩子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么小就能听懂二泉映月,说明她跟这门艺术有缘,如不嫌弃,就让她做我的徒弟吧。您看怎么样?”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回去跟她爸妈商量一下,要不您留个联系电话,到时候我们登门拜访。”
小娜的爸妈怎么会不同意?女儿有天赋,又遇到愿意教她的人,作为父母这是天大的好事。于是他们很快跟那位老头约定好,每周六下午,送小娜去他那里学习二胡。
老先生姓周,叫周峰。他在小娜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不厌其烦地教她,给她讲解,纠正她的指法、力度、角度,甚至手把手地指点她,一遍一遍地给她示范。
小娜本来就有这方面天赋,又很聪明,半年以后,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已经能熟练地拉出《二泉映月》了,虽然功夫还不到家,情感表达还不够到位。但这足已让周峰和小娜的爸妈很欣慰了。
04
一天下午,奶奶把小娜送到周峰家里练习二胡,自己则像往常一样,跑到不远处的公园健身区锻炼身体。两个小时后,她去接小娜,却发现周峰家里房门大开,老头和小娜都不见了。
房间里只有两把二胡,东一个西一个躺在地上。奶奶心想,是不是出去遛弯了?要不就是出去买零食了?等一会就回来了吧?她坐在沙发上,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直到天黑了也没见俩人回来。这下她才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出门挨个敲邻居家的门,打听周峰和小娜的去向,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只能报警。警察调取了小区楼门的监控,发现小娜几个小时前跟着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走了。
周峰进屋翻找一份旧乐谱,小娜一个人在客厅练习。半个小时出来后发现小娜不见了,他预感到情况不妙,急忙跑出去寻找,连房门都忘记了关。
小娜的奶奶晕倒在居委会监控室里,周峰来了,捶胸顿足地一个劲地道歉,埋怨着自己。爸爸妈妈发疯似地寻找小娜。有人提供线索说,三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偏僻小山村,发现了监控上带走小娜的人。他们连夜开车赶过去,因为雨天路滑,为了躲避对面的大货车,撞在了大树上,车毁人亡。
家里只剩下奶奶和小凯,奶奶悲伤过度,精神崩溃,终日以泪洗面,睡梦中常常呼唤着小娜的名字,说不该送小娜去学二胡。
05
周峰把奶奶和小凯接到了自己家,精心照料。小娜是在他家丢失的,那挥之不去的自责,一直伴随了他多年,自小娜丢失以后,他砸烂了二胡,再也没有碰过一次。
周峰送走了奶奶,把小凯抚养长大,上了大学。如今他已过八十高龄,双目失明,身体每况愈下。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门口,支愣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小娜,是你回来了吗?”
“小娜,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考上大学没?”
“小娜,二泉映月的第四小节,你总是力度不够,再加强一点点,试试看。”
周峰总是自言自语,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坐在门口时。小凯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娜的丢失,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听人说过,以前的人贩子,手上或许有什么迷魂药,一摸小孩的头,小孩就会乖乖跟着走,不哭也不闹。也许小娜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吧。
虽然小娜是在周峰家丢失的,可是谁都相信,这件事不能完全怪周峰,说不定小娜早被人盯上了,只是谁都不知道而已。
小凯不想让周峰带着这份自责离开,他想帮忙了结他的心愿。于是他开始想到了自己学拉二胡,可是他跟我学了一天之后,却发现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料。万般苦恼中,他又心生一计,打算让我去冒充他的妹妹小娜。
06
我跟着马立凯来到老先生的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头坐在一把宽大的躺椅里,眯缝着眼睛,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娜,小娜,你别走,你回来。”
马立凯给我搬来一把椅子,我坐在老人面前,拉起了二胡,当二泉映月的第二小节响起时,老先生的眼睛睁开了,努力坐直了身体,竖着耳朵听着。
我看到两行滚烫的泪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当我收住最后一个音符,世界静止的时候,周峰竟然把头埋在胸前,呜呜地哭了。
我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抚着他的背,轻声说:“周老师,我是小娜,我回来了。”
他用那双细长而青筋暴露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小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抖。
“小娜,真的是你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我和小凯也哭了。
“爷爷,我找到小娜了,我把他给您带回来了。”
周峰抬起泪眼,用力地点着头,把小凯的手也抓在他的大手里。亮白的月光照在我们身上,脸上,二胡上,我们的泪珠在月光下闪着绮丽的光。
“再给爷爷拉一段。”过了许久,周峰抬起泪眼,看着我低低地说。
我慢慢地从地上捡起二胡,认真地拉了起来。周峰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一曲完整的《二泉映月》演奏完毕,我收住最后一个音符,周峰还沉浸其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爷爷。”我叫了一声。
“记得你小时候,第四小节总拉不准,现在练得好多了,完全把阿炳内心的痛苦和纠结表现了出来。如果再加一点点揉弦的力度,就更完美了。”
“好,我试试。”我重新拉了一遍第四小节,我看到周峰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腮边却还挂着晶莹的泪水。
此时,马立凯站在旁边,他的视线早已模糊, 他仿佛看到周爷爷微笑着指导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拉二胡,那二胡的声音,飘渺,悠扬,每一个音符,都在拨弄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