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婆家,大概是每个人小时候最向往的事,我也不例外,一提到去外婆家,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老外婆多好啊,慈眉善目,颤颤巍巍地从布兜或者箱子旮旯里掏出令人垂涎三尺的东西,让幼小的我吃得眉飞色舞。
外婆住在杜个社(杜姓多),距离我家三十多里,如果撑船行水路,过大河穿小沟,七弯八拐,远不止这么远。
除了运送柴草和芦席必须要撑船,母亲基本走着回娘家。
一个炎热的早晨,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耳朵里突然飘进一句“要去杜个社,看望外公爹。”我一骨碌坐起来,光着脚冲到门外。
母亲肩挎蓝花布兜,左手提着一网兜的鱼虾,右手拎着一捆莲藕,我扑上前,抓住母亲的衣角
母亲哄我,该个(今天)热呢,你就乖乖地蹲在嘎里(家里),妈妈回头带好东西给你吃。
我鼓腮撅嘴,一个劲摇头。
母亲用力掰我的手,一会儿毒太阳上来,能把人晒化,听话,哪儿也不去,就蹲在嘎里。
三哥和姐姐同时笑话我,鼻涕虫,好吃鬼,跟路精,狗皮膏药撕不掉。
哥哥姐姐外去玩,或者看露天电影,向来躲着我,因为我总是死皮赖脸地黏在他们屁股后面,怎么也甩不掉。
我的手被母亲掰开,就抱住母亲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母亲拗不过,只好带着我。
一路上,我们走田埂,过木桥,跨河沟,日头渐高,身上的布衫慢慢被汗水洇湿,口干舌燥,母亲放下手里的东西,搀着我的手,来到路旁的河边,用手掬水给我喝,河水清澈,母亲掌心里的纹路,粗疏纵横,深深浅浅,犹如她胼手砥足劳作的土地。
母亲看我走得皮塌,就拉着我坐到阴凉下休息一下,有时蹲下身,让我趴上她的后背,驼着我往前走,装鱼虾和莲藕的网兜只能挂在她的脖子前面,蓝花布兜套在我的胳膊上,母亲后背贴着我肚子的地方,布褂既濡湿又烫人。
见到母亲和我,外婆笑眯了眼,赶紧叫大舅去买菜。
肉香飘出来的时候,外婆会揭开被雾气包裹的木锅盖,从铁锅里搛出一块肉骨头,让我躲在锅门口(方言:烧火的地方),偷偷地啃,以免被其他孩子看见,因为我远道而来,外婆自然对我偏爱一些。
白菜烧猪肉,韭菜炒鸡蛋,猪肝粉丝汤,在一年沾不了几回油荤的年代,这些菜无异于山珍海味。
母亲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我,外婆看不下去了,说你身子骨瘦,也要吃点肉,不能只顾着伢子。
母亲心疼我,外婆自然也心疼自己的孩子。
吃过中饭没多久,母亲就带着我踏上回家的路。母亲极少在外面过夜,好像家里总有急如星火的事情在等着她。
火球当头烤,不一会儿,我和母亲大汗淋漓,母亲边擦汗边唠叨,哎,不应该带你出来的,看把伢子晒伤了。
于是,母亲把毛巾伸到路旁的河水里,浸湿后搭在我的脑门上,似乎这样就能躲避太阳的烘烤。
乌云翻滚说来就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往下砸,溅起尘土飞扬。
是折回外婆家,还是继续朝前?母亲嘀咕了几句,毅然搀起我的手,一如既往地拖着我向前走。
雨越下越大,黑泥土潮湿后像狗皮膏药一样有黏性,粘着脚后跟怎么甩不掉,路面还特别容易打滑,我前合后仰,挥舞着手几次摔倒,没有办法,母亲只得一会儿抱着我,一会儿驼着我。
天色越来越暗,头顶还有炸雷,母亲干脆让我跨坐在她的脖颈上 ,乖啊,你抱着我的头,稳稳地坐好。
“乖啊,你抱着我的头,稳稳地坐好。”这是母亲的原话,四十七年过去,我记忆犹新。
我手臂上套着装母亲胶鞋的布兜,双手搂抱住母亲的头,风刮来,雨打来,我和母亲一起颠簸着向前。
那个年代,行路基本靠脚走,每次跟着母亲去外婆家或者集镇,少不了母亲的抱与背,甚至骑坐在母亲的头上。
除了我,还有四个哥哥姐姐,他们哪个没有过坐在母亲的肩膀上赶路?
坑坑洼洼几十里,刮风下雨的白天,电闪雷鸣的夜晚,如何计算,母亲摔了多少跤流了多少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