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留给我最深的印像是打屁股。脱掉裤子,趴在长凳上用竹片抽。一般是十下,可我受不了痛,常常刚抽两三下便使劲挣扎逃避,当然逃不掉,总是被揪起来按在凳子上继续挨。
挨打的原因只有一个:贪玩,忘了完成每天两篇毛笔字的任务。
我上高小了,好像就再沒挨过打了。
我上初中了,马校长夸我字写得好。
我上师范了,教《教育学》的李老师说:每回阅卷,我都先看赵直正的,因为字迹清晰,卷面整洁。
我当教师了,学生们纷纷摹仿我写的字。
我恋爱了,女朋友得到我抄的歌单会爱不释手。
每逢这时我就想:小时候挨的打,值了!
1958年,父亲到成都中医学院进修,两年后毕业返家。带回的箱子里除了医书,还有几十个“烘饼”。,那些烘饼大多长了绿色的霉点,我知道那是父亲忍着饥饿存了很久的东西。我和弟弟们如狼似虎地吃着,没尝到丝毫霉味,只尝到甜、香,当然更尝到了父亲的爱。
母亲很年轻时就病了,一病近二十年。父亲不离不弃,端汤喂药,悉心照料。工作家庭两不误。我们都看到了母亲的坚强,同时也看到了父亲的羸弱。
父亲刚退休就匆匆离我们而去了,因为穷,也因为我们都还缺乏能力。
一晃就是几十年。我常常梦见父亲。
梦中,父亲带着我放风筝,那风筝把线繃得笔直,就在我们头顶上,我们叫“登竿儿”,能放出那种效果,让不少人惊叹。那风筝是父亲糊的,不用线扎,只用四根篾,一张纸,一点浆糊。后来我也会糊了,兴趣来时糊一个,一边糊,一边想着心灵手巧的父亲。
梦中,父亲掏阴沟时意外地捉到了一根黄鳝。那时父亲在乡下医疗站,我也在乡下“支农”。他在柴灶里把黄鳝烧好,专门叫我去一起享受,还说这叫“盘龙”,那“盘龙”的香味至今记忆犹新。
梦中,嘉阳煤矿业余京剧团在大礼堂演出,父亲在台侧拉京胡作伴奏,那琴声尖锐而流畅。我很自豪。一一那把京胡是父亲亲手做的。
梦中,父亲教我识简谱,教我唱《对花》。我为父亲的音乐天赋佩服得五体投地。
梦中,父亲在替人看病,他总是先用温和的话语安抚病人,再用精当的处方对症施治。我知道父亲不仅是用药,更是在用心治病救人。
梦中,父亲卧病在床,骨瘦如柴,喘息不止,一身虚汗,口吐玄痰……却催促床边的我快去上课,别躭误了学生。
每当梦醒时节,总是满心内疚。我们和社会一样穷,起码的营养与治疗都没有,父亲衰竭而逝。
现在,我们和社会一起好起来了,可是一一
“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是最最令人伤心的事啊!
我们懂了,但是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