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链接:漆园传说(1)
2.
“老师,我来了。”人犹未到,先闻其声。
一张快乐的大脸,晒得黝黑。胖胖的两手提溜着一串鱼干,那腥香引得后面跟了一队猫儿。
这是庄周的其中一个门徒,家在湖边小渔村,就叫他渔夫罢。刚去探家回来,自然会带点土特产来拜访。
庄小周很喜欢这位渔夫叔叔。主要是因为他那种年轻快活的神气。男孩子喜欢这样的长辈,感觉容易拉近距离。渔夫有时还带小周去钓鱼呢。
“师母最近好吗?”渔夫把鱼干放进厨房,顺便相问,算是一种礼貌。
庄太犹未回答,小周抢先说:“昨晚刚说想吃鱼,叔叔就带了鱼干来,被我说中了。”
“是吗?哈哈,心想事成了啊。”渔夫一边开怀地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也没期待庄太的回答,这让庄太有点郁闷。
小周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渔夫,玩了一会儿。庄周说:“出去玩罢。”小周便乖乖的出去了。他知道,父亲和叔叔要开始清谈了,谈的好多东西他都不懂,这个场合他就该回避,做个乖小孩。
庄周招呼渔夫到后院去,这后院就邻接着漆园,墙那边就是了。庄周把自己房子后墙打掉一半,用草皮和杉木搭出去一个像凉棚一样的东西,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坐在敞开式的棚下,对着满目绿荫,吹着风,自是畅快之事。
“家里藏的酒,刚拿去给采漆队的喝没了,现在只好请你喝清水啦。”庄周果真给渔夫倒了一碗清水。
“老师,您别客气了。”渔夫恭敬地双手接过碗,一饮而尽,刚才赶路,确实也渴了。
“楚王的招贤帖,老师都给拒了,太了不起啦。村子里都在传这件事呢。”
“是吗?”
“有人说老师是欲擒故纵,吊起来卖。我说那是你不了解老师的为人。”
“还有别的说法吗?”
“还有人说,老师是故做姿态,其实心里虚得很。名声在外,其实难符。真有事了就怂了。真去了楚国,估计也混得不好。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哈哈。”
“总之,都是乡下人胡说八道,老师听着乐一乐。”
“其实,这些想法我都有过,他们真的没说错。”
“啊?老师……”
“我刚接到帖子的时候,那些念头就在我脑海里闪现。不过,我当然没有依从这些念头。我知道机会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自己把持不住,就不要怪在别人身上。”
“老师,如果不应召,会有麻烦吗?”
“不会的。楚王鞭长莫及。再说了,他只是做一个求贤的姿态给天下看,我也只是做一个拒绝名利的姿态给天下看,各取所需啦,没有什么不好。”
“老师不求闻达,这份心意却不是人人皆知。”
“孔子也说过,人不知而不愠,并且,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不知人耳。”
“老师说得很有道理。”
“得了,渔夫,你又忘了么?不许说老师说的有道理,要寻找老师说理的漏洞才对啊。。”
“啊,对对,弟子忘了。”
这是庄周的特别教育方式,弟子们非常喜欢,且不用担心得罪老师,宾主相谈甚欢。清谈并非纯吹水,而是思想的交锋,言辞的磨砺,虽然庄周也实行“不言之辩”,但是他鼓励弟子们做说理练习,犯错也没关系,真理是不能被穷尽的,也就不应该避开辩论。
正因为庄周的清谈如此殊胜,许多人慕名而来——并非为了辩论,而是为了学习说理。
在庄周出生前三十年死去的,苏格拉底,在希腊,做的几乎是同样的事情。苏格拉底赴死之前告诉年轻人:永远不要放弃辩论。他们并不自称为贤者,他们自称为“爱智慧之人”。辩论带来的未必是黑白分明的结论,真正有用、也最有趣的,是辩论的过程。对于凡事只热爱结论的人来说,他们自是讨厌的一群。
老子有“知者不辨,辩者不知”之说,然而那是修行人的深修层面,与言辞交流不是同一个范畴。智慧不受言辞的限制,言辞却需要智慧的引领。从这个角度看,辩是努力,不辩是智慧,智慧并不嘲笑努力,努力也不忽略智慧,才能有所发展,有所进步。否则,大智若愚,各自默守其成,同归于尽,又有什么意思。
庄周知道这些区别,但他不能要求别人都理解。所以他对于门徒的挑选,极为严格。辩士、术士、儒者、墨者……都不入他青眼。像渔夫这样的淳朴后生,并无机心,反而十分投缘。
后世所传《渔父》篇,也许是这种传承的间接发扬。不过,后世假托庄周的文字不少,这篇更像是后人所撰,未必有庄周的影响。
当时各国皆有“六禁”,小小的宋国也不例外。“六禁”里面有一“禁”,“群居禁”,就是禁止集会,多于N人,可以入刑。在宋国这个数字是三。因此,庄周与门徒就不能不小心了,不能三人在一起。于是清谈就总是两个人,一对一。也因此,即使是同一个观点,每个经历清谈的家伙回忆起来都有差异,后世就出现了好多异文。
多年以后,人们把庄周与门徒的作品汇编在一起,加上后辈的演绎之作,最后成了《南华真经》,最后庄周竟还进了神仙的编制,称为“南华真人”。历史是一种可乐的东西……要把这些东西淘澄出来,萃取出庄周的本来面目,没有比这更难的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