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个小村,只有小学一二年级,三年级那年,我转到邻村读书。农村孩子大都上学晚,教室里满眼望去,一排排都是半大孩子,个个野气外露,让人生畏。有个跟我一般矮,挂着两筒脓鼻涕,衣着邋遢的小男孩,和我一样是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听人说他爹就是学校初中部的老师李心德。
除了一位会唱俄语歌的快退休的老教师吃公家饭,其他包括校长在内的老师都是民办教师,李心德也不例外。读小学的孩子都怕老师,但不怕心德。心德有啥好怕的?怕他的疤痢头,还是怕他那件皱巴巴的中山服?更别提他那条有毛病的腿。看他平时走路一本正经,跟个好人没两样,他那都是硬撑着装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瞅出,还以为人家都看不出来他跛呢。就这样一个人,只怕地都种不好,还教书呢。
无怪乎都欺负他孩子,连他本人都是我们这帮孩子嘲笑的对象。我们那儿有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有个人年三十儿赶集,集上人多你挤我我挤你,这人从桥北头挤到桥南头,挤过去扭头一看牵的羊没了,手里只剩跟绳子。羊给小偷解走了。结果羊没卖成年货也没办,回家挨老婆一顿好骂。这人就是心德。大家说人笨都说笨的不够吃,心德可是笨得吃不完了。这么笨的人,不活该人家笑话?
大人也都瞧不起心德。村里的叔伯大爷说,你们学校那个心德我可认识,整天就知道胡喷。俺妈也说,哎呀心德会教啥书,我和你爸都跟他同过学能不了解他嘛,他还混了个老师?学生也知道心德好喷。学校同样流传一篇心德写的一篇小文,叫什么“沛然有雨”。全文曰,“这雷也,那闪也,雨点好似箭杆也。盆泼也,瓢倒也,一点一个大泡也。蚂蚱不敢叫,油子不敢鸣,况老扁乎?!”这算什么文章啊?又是盆又是瓢,一会儿蚂蚱一会儿油子,就那还“沛然”呢。心德这篇自鸣得意的大作一出,徒增他又一笑料而已。
初二那年,语文老师临时请假,托教初三语文的心德给我们上两节课。于是,传说中的心德穿着他那件历史悠久闻名遐迩的皱巴的蓝色中山服,托着个自己做的盛粉笔头的小木匣,架子十足地一步一步迈进我们教室。我们都笑了起来。在我们放肆的怪笑声中,心德转身在黑板写下课文标题。黑板有点儿高,矮胖的心德使劲颠着那条有病的右腿,费力地扬起肥短的胳膊,勉强够着黑板上边,用短得几乎捏不住的粉笔头在凹凸不平的黑板上努力板书。触讋说赵太后。他的字倒不难看,甚至工整有力,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字竟出自心德这样一个人之手。
这是篇高三的课文。心德说你们迟早要学,咱就提前讲了吧。然后唾沫四溅前三黄后五帝侃起,直到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一节课过去了。心德好像没有听到下课铃响,继续触讋怎么着赵太后怎么着,跟我们讲一个老头儿怎样劝一个老婆儿送自己孩子去敌国的事。心德越讲越带劲,越讲越来劲。他时而挥着胳膊,时而在狭小的讲台上一颠一颠地来回踱着,激动得嘴角泛起白沫。那一刻,心德肯定忘了他的疤痢头,忘了掩饰他那条有毛病的右腿;那一刻,我们也好像忘记笑话他了。心德口不关门地讲完这些,回头把课文只简单地一念。我们以为这就完了,心德又拿出一个压得整齐的作文本,那是他班上学生用文言写的读触讋说赵太后有感的作文。心德竟从头细细讲起这篇作文来。怪不得都说心德能喷,真能喷!
那两节课过得很快。心德一气讲了两节,我们憋着尿听了两节。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心德那堂触讋说赵太后,记得那篇文言写就的作文。写作文的是我们村一个孩子,成绩并不好,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现在想来,那篇作文水平也只是一般,但心德念作文时的眉飞色舞,他讲课时的铿锵语调,他往黑板上写字的笨拙和一丝不苟,我都还记得清楚。还有他那手工整有力的粉笔字,甚至那个全校独一无二的自制的盛粉笔头的精致的掉漆的小木匣。我也想起大人们说起心德时的不屑,他们是否真的听过心德讲课呢?
我想起心德那篇叫《沛然有雨》的小文。文中有雷有闪,雷有声闪有色,又用箭杆这一譬喻写雨点空中形态,状天上之远景。用盆泼瓢到,生活之常见拟骤雨落地形态,用一点一泡摹地面之细景。用蚂蚱油子等夏虫的战栗噤声,衬写雨声势之大。最后更是用一反问作结,给雨势以有力的加强。虽不及人,但虫犹如此,人何以堪?全文无一句不写雨之大无一句不写雨之急,无一句不点题中“沛然”二字。此文虽短,但有骈有散有排比有铺陈,从天上写到地下,从远景写到近景,更以夏虫之无声反衬夏雨之有声,俨然就是一篇极具特色的小赋啊。这是一个初中毕业人们所谓的只会吹牛之人的手笔?赋是一种极抒情的文体,一生遭人白眼的心德作此文时是何种心情?又有谁愿意去揣摩体会他的感情世界呢?
我想起心德走路时努力掩饰的样子。他强撑着那条有病的右腿,竭力认真地想去走好每一步路,不想在外人面前出丑。在他那破旧皱巴的蓝色中山服下,藏着一颗何等敏感的内心啊。他只是想像个正常人那样走路,想跟平凡的你我一样生活,招来的却是一声紧似一声的嘲笑。这嘲笑来自村里认识他和听说过他的农民,来自和他一样边种地边教书的并肩的同事,甚至来自一帮狗屁不懂的孩子。还有他那难看的疤痢头,也遭到人们嘲笑。那个每天打铃管上下课的下巴上长着红枣般大小肉疙瘩的老头我们不去笑他,因为他是校长。那个面临五十的喝多了就跟全校女教师疯闹的半老头我们不去笑他,因为他是主任。心德的疤痢头却一再成为我们津津乐道的笑料,是因为他只是个没有编制的平头老师吗?
我又想起那个赶年集的笑话。想起那只年三十儿被偷的让心德受尽嘲弄的羊。那只羊该是他孩子身上的新衣吧,还是是三十儿晚上的一挂鞭炮,是门口红红的春联,是一家人一年到头难得的欢声笑语呢。心德拎着那根栓羊的草绳,费劲挤过大桥回到家,怎样面对孩子们期待的眼神,怎样面对女人刺耳的辱骂,他又该怎样在长吁短叹中熬过别人家鞭炮声里的喜庆的年三十儿夜呢?
初二结束,我转到乡里读书,心德终于没有机会教我,我也没能成为心德正式的学生。新学校很大老师很多,我当然不会因为错过心德这样一个老师而遗憾。多年以后,心德给我上的那堂课偶然从记忆深处翻腾出来,心中没有回忆童年时熟悉的温暖和感动,有的却是莫名的悔恨、自责和遗憾交织纠缠一起的沉重。可怜的心德,我有幸听你一堂课,我却没福成为你教鞭下的学生。如今,心德不再教书,他那儿子也早早辍学。前两年碰到一起,一谈之下大家都还相互记得。那个当年和我一样矮,挂着两筒脓鼻涕的小子,长成大高个子,已经当大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