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
关于 “在两辆列车交汇的瞬间,会有奇迹发生,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 的传说,并没有实现。两列新干线疾驰而过,带着自己愿望的孩子们大声喊出愿望,列车走远,呐喊声消散,大家离去。那个许下让死去的小狗活过来的孩子拉开书包拉链,抚摸着“他的狗狗“小弹珠”,身体(尸体)更冷了……它并没有活过来。
而航一,发动这次“奇迹之旅”的主人公,居然在最后一刻,出乎意料地没有许下他的愿望 —— “希望火山爆发,这样爷爷奶奶和妈妈就不得不搬回大阪,和爸爸弟弟团聚。”
航一对弟弟说,“我没有选择咱们家,我选择了世界。对不起。”
是枝裕和是用一组“蒙太奇”镜头,让观众去了解航一没有许下愿望的原因。十几个日常片段的镜头闪过 —— 夏日游完泳后的蓝色冰棒,薯片袋子底最好吃的残渣,奶奶在练瑜伽的手,妈妈做好的饭,叠好的衣服,老师拍肩膀的鼓励,投币机落下的硬币,站台边幸福的一家四口,进教室前拍掉校服上的火山灰……
如果航一许的愿望成真,所有这一切将不复存。
说出“世界”这个词,是因为之前跟爸爸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爸爸,“我和妈妈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了么?”
爸爸说,“当然不是。”“只是,长大后,要成为一个不止关心自己的人,还会去关心其他事物,比如音乐,比如全世界。你很快就会懂得。”
就是这样,列车相遇产生的奇迹没有发生,航一开始关心世界发生了。
这大概才是是枝裕和想讲的真正的奇迹 —— 在日常生活中,在日积月累的平淡日子里,我们慢慢成长,开始理解生活和世界。
有人评论说这部电影的前一百多分钟太平淡了,应该紧凑点。有人认为这一百多分钟的漫长是为了最后在新干线边的那场呐喊而铺垫,值得等待。我却觉得,这部电影真正的精华,恰恰正是让人觉得平淡而漫长的前半段。导演是枝裕和通过航一和龙之介两个孩子的视角,带我们去还原和观看生活本身,一个孩子的老师、家庭、朋友。
我几乎喜欢前面的每一个镜头。
游泳完坐巴士回家,航一靠着车窗玻璃,风吹着他湿润的头发,他闭上眼睛。
(我曾在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前》这本书里看到他过这个情节,说是特意安排,甚至不惜专门找了一辆可以打开玻璃的巴士。因为自己年少时觉得这样很舒服,希望演员也能感受这种惬意。)
航一和他的朋友为了筹钱买车票,趴在地上,用竹棍扫投币机底下,终于扫出来一个掉落的100元硬币。
航一的朋友喜欢图书馆老师,为了能跟她多说几句话,偷了她自行车的车铃盖,装作捡到还给她。
落魄的玩音乐的爸爸,带着次子龙之介,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却仍乐在其中,与朋友放花火、打鼓、演奏,画画。
龙之介和朋友们路过章鱼小丸子,学着爸爸语气跟跟店老板说话。
妈妈参加完同学聚会,在路边摊买一个电动小鸭子,想起儿子。
一群孩子在鹿岛迷路,遇到好心的老夫妇收留,临走时,有小朋友专门问他们有什么愿望,希望替他们许愿,感谢他们的善意。
爷爷带着航一坐摩天轮时,看着火山说,“火山能爆发,说明它还活着,还有能量。”仿佛在说自己。
所有这些,就像卷着的山水画,一点点在观众面前铺开,渐渐地形成完整的轮廓。正如导演是枝裕和自己对《奇迹》的评价,
“如果说我的电影中有共通的东西,那就是无法取代的珍贵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蕴藏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在《奇迹》中,这一点或许以相当纯粹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是枝裕和是一个爱拍家庭题材的导演,但却绝不是仅仅在拍家庭,只有能理解这一点,才能更加理解他的电影,他是通过家庭去拍社会、拍世界,在《奇迹》这部电影里,也不是只有爸爸选择了音乐、儿子选择了世界,连爷爷也选择了世界。
航一的爷爷在研究重新做传统食物“轻羹”,担心年轻人不喜欢这个味道,有人建议把白色的轻羹染成年轻人喜欢的樱花粉,这样可能销售量更佳,但爷爷拒绝。
“死了后,我要怎么面对和果子的祖师爷。”爷爷说。
“你的亲闺女和外孙重要还是你的祖师爷重要?”奶奶反问。
“祖师爷重要。”
我猜想这是一种是枝裕和般的倔强和选择。
在《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中,是枝裕和曾说过,他是在用“死人”和“孩子”去代替“神明”,通过他们来批判当下社会的作用。我在看《奇迹》这部电影的时,不禁想起叔本华《人生的智慧》这本书里对童年时期的解释 —— “通过单一场景和单一事件来认识生活的本质,是用永恒的角度观看人和事儿,我们年龄越小,所看到的单一事物越是能代表这类事物的整体。”
我想这可能是连导演是枝裕和都没有想到的,为什么《奇迹》这部电影,这部以孩子为视角的电影,会比他其他电影,更纯粹地展现了生活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