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常有一团栖居荒野山林的鬼火——推开栅门,四面莲池三面柳,有风飘摇,无风袅娜。可尘归尘,土归土,梦归梦,终究没有勇气撂下身上的担子。
姑且在蜗居的小院养一缸睡莲聊以自慰。虽然仅仅是小小的半缸淤泥,半缸清水,睡莲却不介意,你活你的,我开我的。莲事一旦开始,便苍茫无尽。
睡莲新叶初露,叶片内卷成中空小圆柱,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探出水面,似少女半遮半掩的心扉。毕竟,涉世之初,红尘之事,不得不防呀。接着,蜷缩的嫩叶慢慢地舒展,直至完全打开,呈心形匍匐在水面上。不久,花梗顶着鹅蛋形花苞慢慢地擎出水面,亭亭玉立。继而紧闭的花瓣便由外及里层层绽放。此时裸露的花蕊惊艳了双眼,似贵妃出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家水缸里睡莲一到花季,有时一花独秀;有时是几朵齐放,呢喃私语,你侬我侬;有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挤满了水面,我真担心竞相开放的花朵会把唇齿相依的水缸挤破。
睡莲不但花期长,可以从春天一茬又一茬地开到深秋,而且每朵花可连日开开合合。据说昙花夜里开花,花开的刹那无以伦比,但终归好景不长,所以才有昙花一现之说。而莲花不,每朵花早上绽放午后开始闭合,如此连绵多日,直到你看着心疼,才肯凋谢。还有另一种花,叫木槿花,可高调多了,大言不惭地自称朝开暮落花。其实,木槿花花开时虽满树繁花似锦,但仅以花多取胜而已。就单朵花的生命力而言,木槿花却显脆弱,当天花开花谢,少了莲花一花连开数日的后劲。
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兰花高洁自在的品质,教人高山仰止。但兰花凭虚临风、遗世独立的个性,则曲高和寡。相比兰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显然更接地气。
不过,任何花草树木,各有秉性,各领风骚,毋须厚此薄彼。就像有人喜欢花开富贵,有人则喜欢花开见佛。人有一世,花有枯荣。只要尽心尽力尽情来过,也是一种淋漓尽致,哪怕只是片刻的绽放,哪怕结果并不一定称心如意。即便生活是一趟浑水,现实是泥淖的深渊,哪又如何?莲花凭着自清自净的本性和觉悟,在沉寂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化蛹成蝶。难怪莲花成了佛教的象征,成了佛性的化身。
相传,释迦牟尼佛祖刚出世时,立刻下地走了七步,步步生莲。从此莲花与佛界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剪不断,理还乱。莲刹、莲台、莲座、莲经、莲衣……就连许多寺庙都会在大雄宝殿前修上一口莲池,似乎只要披上莲花外衣,就能佛法无边。
早年常常流连于佛前的那池青莲,曾忍不住抒怀这么几句:假如放生池摇曳蹁跹的青莲,是你,我就是莲叶下那条寂寥了五百年的鱼。你在佛前撑起的那片清凉,成了我永恒的皈依。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莲花花死而根不死,如去复如来,轮回不息。我想,读懂了莲花,也许就参透了禅的玄机,离佛不远了。人生修行永远在路上。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最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是内心始终清净如莲。
莲花亦叫荷花。除此之外,莲花历史上还有许多别称,如藕花、芙蓉、芙蕖、水芝、菡萏……起码不下二十个,如此之多美好的名字,如此强大的气场,百花少见。
莲花或荷花,荷花或莲花,一样响亮的名字。当初我很纳闷,为什么同一种花却有两种几乎平分秋色的称呼?后来我仔细琢磨,既叫莲花又叫荷花才堪称完美,两者相得益彰。莲花因多了荷花的诗意而更具情怀,荷花因有了莲花的脱俗而明心见性。
赏荷宜清幽处,忌人声鼎沸。若是日暮时分,薄雾如烟,彳亍莲池边,面对翠波轻漾,莲叶田田,你会恨不得穿越时空,跟随李清照泛舟莲湖,一同误入藕花深处,沉醉不知归路。而月下赏荷,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月色溶溶,荷香生色,慢慢地心便与荷花融为一体。回想起当年朱自清老先生独自伫立荷塘边,似乎我也进入“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独处的妙境了。
小时候,村头有一齐腰深的荷塘,每到春夏,碧绿爆池,蝴蝶和蜻蜓漫天飞舞。那时我们经常跳进荷塘里追逐蜻蜓和蝴蝶,累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荷丛里同时伸出手臂,比谁的手臂上停留的蝴蝶或蜻蜓多。夜幕降临,荷塘更是热闹,蛙声虫鸣不绝于耳,一闪而过的萤火虫闪耀着黄绿的光,荷塘上空仿佛悬浮着万盏小灯笼。有时夏雨说来就来,我们摘下斗笠大的荷叶反扣在头上挡雨为伞。此情此景回想起来,乐何如之,美何如之!如今许多地方都大面积种植了观赏荷池,有的堪称莲海,望之虽也赏心悦目,但远不及深刻在心底的村头小荷塘——那些嵌入我年少时光里的荷花已然在我生命中根深蒂固。
曾在《浮生六记》读过这样一段文字:“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读毕,我心血来潮,用细纱布包了几小包铁观音茶,依样画葫芦地放入小院里盛开着的睡莲花朵里。隔天取出泡之,茶汤入口,唇齿之间果真浮动着一缕淡淡的荷香。
芸(陈芸),一位被林语堂先生誉为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最可爱的女人,确实是一位善于在平凡琐事甚至困顿中,用一双慧眼和巧手榨取出情感浓度和生活美感的高手。那一刻,我悠然向时光深处打望,依稀看见《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陈芸夫妇俩月下对坐品茗,两情相悦,两相缱绻。
然而,四季更替,生命无常。到了冬季,莲荷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衰败的轮回。此时的莲荷,香消玉殒,残叶败蕾,而依然桀骜挺立的枯枝,像一支支老练的画笔,在虬曲的水中央挥毫泼墨,画面悲怆而凄美。此时的莲荷,不再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娉婷,不再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绚丽。即便如此,李商隐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沉吟,高情远意,依然教人销魂。仿佛晚唐那淅淅沥沥的雨点,不是敲打在残荷上,而是敲打在你我的心房上。
许是年岁渐长,铅华洗尽,就愈想把日子删繁就简。花开不喜,花落不伤,许我半生清宁。
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只要,在心里,有,一朵,莲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