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一口方水池,修建在平整的桑树地边上,地面处在房屋的一楼与二楼间,靠近房屋外墙的那方,隔着窄窄的阳沟的地崖野生着一簇金银花。夏天时花繁叶茂,缠在矮弯的桑树上,青直的竹林丛掩映着厨房的木质后门。在枯竹叶织成的毯里,靠着桑树地的坎背有一座小小的被遗忘的敬神小庙。
这幢白墙青瓦,九十年代末盖的三层房子里常年住着一对祖孙。爷爷高大而利索,生着一张年轻时曾被称赞不怒自威的周正模样,然而身体却不太好,患有年轻时落下的风湿病。在儿子儿媳久居沿海工作,老伴早逝的这些年里,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带大他的小孙女。在无数个天光朦胧的清晨点燃清甜的炊烟,在小孙女惺忪的睡眼里帮她把毛巾放进温水里浸热,用宽厚粗砺的手掌为小孙女笨拙得梳一个个尽量活泼的马尾。春夏秋冬的风染紫桑葚,拂过竹叶末梢,又吹白爷爷的发须和精神的眉毛,也终于把从初初蹲在金银花丛里就看不到头顶的小孙女催成了可以自己扎辫子的小姑娘。
后来,那个小姑娘长得更高了。离开大大的房子和她生下来时爷爷就栽下的杏子树,柚子树,橘子树,去城里求学。一月回家一次。爷爷独守着空空的房子,守了三年后,在一个燥热的平凡的夏日里,小姑娘永远得失去了做一个小孙女的资格。
我始终无法以第一人称叙述在我记忆里我和爷爷最初与最后的日子,实在是我为我的残忍而感到愧疚和羞愧。当时镇上已经有足够好的公立中学,但小学毕业成绩尚算优异的我,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爷爷用那双深凹的眼睛微笑着看着我“去吧,城里是应该要好些的。放假早点回家,要不爷爷可真的成个孤佬了呦!”我丝毫也听不出爷爷言语里的寂寞或者说骗自己听不出,像一只莽撞的鸟儿飞出了青山外。我那时有多么向往长大,后来就有多么渴望时间能慢一点。池塘里的小蝌蚪不要在夏初就变成青蛙;新闻联播三十分钟能不要那么准时的结束;夏天不要那么快过完,爷爷的“狼外婆”故事就能再讲长一点。
爷爷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我们长期两人对坐一张圆桌前吃饭,但从不觉得空气寂静。不止是因为窗外的雀鸟总啼叫得闹哄哄,也不止是因为辛苦劳作获得的粥食使人满足。而是爷爷讲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故事,凭空铺展着五彩缤纷的幕象。
我还小时,他的故事泛着陈酿的香气。他总惋惜得提起在一九五九年的粮食荒灾严重时期,因为忍受不了饥饿去吃观音米引起难以消化的问题而被夺去生命的一些可怜人。又常讲起那时一张粮票,酒票的难得以告诉我珍惜粮食。讲罢一段便喜滋滋得抿一口酒杯里的高粱酒。也讲他长大后,如何在政府的组织下,努力把整个家业从一个能听到狼嚎的山坳里搬到前有良田后有池泉的此处。
爷爷是特别懂得感恩的人。我听他以敬重的口吻讲过好多次一个叫“宋书记”的人,说宋书记在奶奶生产小姑姑时,把自家的粮票匀了些给了他。在更多的接触中又看爷爷为人磊落,脑子也灵,人又热心,便介绍了爷爷入党。爷爷在后来成为了一名村支书,在任期间,未招得一句民怨,唯一的怨责来自我的奶奶,因为那时爷爷老是因为村里的事,在地里去都去了又抹把脸跑去开会了。爷爷讲到这里,又端起青花瓷酒杯,小酌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嘴角却始终溢展着笑容。连在我爷爷退休后,近乡远里的人遇上都敬重地叫一句“×支书”。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办事,彼时已经距爷爷去世六年有余,还遇到我并不是很熟悉的村民爷爷亲热得喊我“哎呀!你是×支书的小孙女××吧”!我应了声“诶”,仿佛又闻见爷爷故事里五月雨后麦草的清香。
除了宋书记,爷爷的故事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主角—好时代。在我几岁时,爷爷已入花甲之年。他从不掩饰自己长寿的愿望,他总对我说“现在社会形势多好啊,真想在这个好时代里多享几年福啊!” 爷爷说的话我那时并不全懂,不懂什么叫社会形势。但是我感受得到爷爷言语间洋溢的幸福。爷爷爱看新闻联播,每日必看,仿佛一天不看就会与他所热爱的国家和好时代脱节。最开始是用一台德生牌老式收音机听,还上翘着一根天线,高高得放在橱柜顶,爷爷在昏黄的灯光里边弯着腰为晚饭而忙碌边关切着这个小村子外的大世界,信号不好时“噗擦噗擦”,就喊我搭个小板凳,去拉拉天线。记得这样没有几年,家里就置了彩电。晚饭点便提前到六点半,七点时,爷爷就悠闲地陷在摇椅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看了还与我讲新闻里常出现的几位谁谁看起来比前段时间瘦了,我只敷衍的含糊应道“是吗?”。爷爷却一本正经得答道“是啊,操心啊!”又讲“这都是读书才能出息啊 ,宝啊,你也要努力读书,以后才能做个有用的人!”虽然新闻联播名副其实能成为我看过的最长的连续剧。但幼时的我对新闻里的世界是无法融入的,只记得热腾腾的茶香,忽浓忽淡的烟草香,是童年黄昏的味道。
风带走了池塘的春,又带走了蒲扇里的夏,也毫不客气地带走了讲故事的爷爷。我每每思及爷爷,在痛苦自责之余更多的是敬爱。我爱他,因为他像金黄的谷仓和檐下的红辣椒一样让我安心;因为他像一盏朴实的桔灯,曾为一个小姑娘照亮每一个寒露清晨。我敬他,因为他乌蓝的血管里流着真诚而勤劳,新鲜又明洁的血液;因为我看见他的骨头里生着竹节;因为他虽只是中国万千面朝黄土的农民里的普通一个,但从不忘向青天之上的艳阳投去赤诚的目光。
风带走了讲故事的爷爷,但永远带不走爷爷讲的故事。恰恰是风从沃腴的豆麦地和狼行的山湾里不断吹来,让爷爷的故事镀上夏阳的光芒,散出土地的芬芳,和着幸福的鼓点成为一曲隽永而明朗的新时代民歌。
来源: 重庆理工大学 作者: 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