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的日晷总在此时裂开细缝。阳光垂直跌落柏油路面,溅起一圈白炽的晕,像谁失手打翻的液态白银,沿着写字楼玻璃幕墙缓缓下坠。空调外机在阴影里淌汗,水滴击打铁皮檐篷的声音,惊醒了沉睡在混凝土里的百年蝉蜕。
茶水间的微波炉此起彼伏地叹息。保鲜盒里的西蓝花渐渐褪去清晨的翠色,便当隔着塑料膜蒸腾出模糊的雾。穿条纹衬衫的男人把领带卷成麻花,后颈的汗渍在冷气中慢慢洇开,像宣纸上未干的墨梅。打印机突然吐出成叠报表,惊飞了窗台上午睡的鸽子。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村落,晒谷场正在经历一场光的暴动。稻粒噼啪炸裂的声音里,老农的草帽漏下一串光斑,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游成金鱼。竹匾边缘的裂缝将阴影拉得细长,蚂蚁大军正搬运着某个王朝的残阳。井台边的木盆盛着半池碎云,被突然闯入的葫芦瓢搅成银鳞万片。
建筑工地的铁皮屋顶开始发烫。钢筋在日光下蜷成赤红的蛇,安全帽里的盐霜开出了透明的花。送饭的三轮车碾过树影,保温桶里飘出的葱花香气,让脚手架上的汉子们突然想起妻子的碎花围裙。某个睡在水泥管里的流浪汉,在梦呓中接住了童年时漏网的蝉鸣。
穿堂风掠过中药铺的百子柜,当归与白芍在午后交换秘语。老式座钟的铜摆晃过三十载光阴,柜台后的姑娘数着蝉蜕入药,她的辫梢垂落处,陈皮正在玻璃罐里酝酿新的年轮。街角象棋摊的老人们,把车马炮摁进树墩的年轮,楚河汉界蒸腾着槐花的甜腥。
流浪猫跃上生锈的消防梯,肉垫踩碎了一格一格的寂静。晾衣绳上的白衬衫突然鼓胀成帆,带着洗衣粉的清香驶向虚无的港口。某个忘记关窗的教室里,粉笔灰在光束中跳起圆舞曲,黑板左侧的课程表正褪成泛黄的诗笺。
当城市在空调的轰鸣中昏昏欲睡,深山古寺的日冕正指向永恒。檐角铜铃摇碎的光斑里,扫落叶的沙弥忽然顿住——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与七百年前某位先辈的足迹重叠。蝉声漫过褪色的朱墙,把正午酿成琥珀色的钟声。
暮色将至时,有人发现办公室的绿萝新抽的卷须,正悄悄探向窗缝漏进的金线。那些被正午烘烤过的时辰,此刻正在城市褶皱里慢慢舒展,如同被熨斗抚平的旧信,每个字迹都带着阳光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