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盛着的不独是饭,乃是半生岁月。自我幼时起,便总见母亲端碗的样子。她捧碗时极是谨慎,手指沿着碗沿围拢,似是护着一盏不熄的灯。
家中饭食向来简单,青菜豆腐之类,偶尔有些肉片浮在汤里,竟像是孤岛漂于黄海。母亲每每将好菜夹到我与父亲碗中,自己则扒拉着白饭,偶尔夹一点菜蔬。我问她何以如此,她只说“够了”。这“够了”二字,竟成了她半生的咒语。
后来我方明白,母亲的“够了”,其实从未够过。
她原是能吃辣的人,年轻时无辣不欢。但父亲胃弱,我又年幼,她便将自己的口味悄悄收起,如同收起未出嫁时的花衣裳,压在箱底再不见光。饭桌上的辣酱瓶渐渐蒙了尘,终于在某次打扫时被扔弃。她的口味,便这样无声地消隐在家人的需求里。
有时深夜醒来,见厨房灯还亮着。母亲站在灶前,就着剩菜吃一碗冷饭。那身影被灯光拉得极长,映在墙上,竟像是另一个陌生的人。我那时不解,何以她要独处于此时才用饭。如今想来,许是唯有此刻,她不必考虑他人的口味,不必计算营养搭配,不必担心饭菜够不够分。虽然只是残羹冷炙,于她反倒成了难得的自在。
母亲的手艺其实极好,能做地道的川菜。但自我有记忆以来,她便只做清淡的江浙菜——为了迁就父亲。直到我离家上大学那年,她忽然做了一桌红彤彤的麻辣菜式,辣子鸡、水煮鱼、麻婆豆腐……她吃得额头冒汗,眼睛里却闪着光,仿佛找回了什么丢失已久的宝物。
父亲打趣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亲笑笑不语,只一个劲地给我夹菜。那时我不懂这顿饭的意义,现在回想,那是母亲在告别。告别那个压抑已久的自己,告别一味迁就的岁月——虽然之后她依然做着清淡的饭菜。
如今我也成了家,每次下厨总不免/想起母亲。我才知道,原来每个掌勺的人,都在饭菜里藏了那么多无声的妥协与牺牲。所谓家常菜,说到底是一家人的口味博弈,而最后让步的,往往是那个最在乎家的人。
母亲的碗里盛着沉默的爱,这爱太重,重到压弯了自己的口味、自己的喜好、甚至自己的身影。但愿天下母亲碗中,不止有付出,也能盛满属于自己的、热腾腾的欢喜。
碗虽小,却能盛下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