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刚刚的批评后,妞儿对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了迟疑。她坐在小板凳上假装在想。你从她的表情能看出来她是在假装。她的情绪低落,在强迫自己表演快乐。小孩子的任何表演都是拙劣的。越这样,越让她自己和她身边的妈妈感到心酸。
张燕认为是自己的坏情绪传染给了女儿。小孩子的心是灵敏的,能准确的捕捉到父母的情绪变化。她有形的语言和无形的压抑一起影响了女儿。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张燕想,批评孩子的时候希望她一字一句的全听进去。等到批评完了,看着孩子那可怜的模样,又希望她把父母的批评全都忘干净。然后立即快乐起来。如果没有呢?(张燕抿起嘴唇望着女儿)那做父母的会加倍的承受孩子所受的不快乐。比如现在的自己。
“想吃什么就直说,别磨磨唧唧的。”妞儿的妈妈说。
不论张燕的内心闪过多少念头,这个妈妈的形象不能受到损害。在女儿面前,她不是她自己,她是女儿的妈妈。她有时很羡慕其他人,比如丈夫,公婆。他们在面对妞儿的时候都能做他们自己,独独她这个妈妈不行。她说着妞儿妈妈的话,做着妞儿妈妈的事。只有在妞儿安稳的睡着后,才会摸摸自己已经发干发黄的脸,想想她自己。与自己说说心里话。
她才不到七岁,已经在学习怎么把话存在肚子里转几圈了。朝夕相处是看不见孩子成长的。她还会说幼稚话,还会一不高兴就要咧嘴哭。你会把这些东西当做她从没成长的证据。她五岁的时候这样,也许八九岁的时候也会这样。这些孩子的特点遮住了父母的双眼,让父母没发觉孩子已经长大的事实。看妞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摇摆的小辫子,白皙水嫩的皮肤。你几乎可以肯定她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她绝不会像张燕一样做个家庭主妇(张燕自己并不觉得家庭主妇低人一等)。她一定是个独立的女性,从她摆弄纪念品的态度就看出来了。你让她摆成一排,不!她有自己的想法。也许按颜色摆,也许按大小摆。总之她不会按照你的想法去办。她的小手是那么灵巧,脑瓜又是那么聪明。而且看她坐在小凳子上的样子,乖巧听话。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去年,记得去年说她几句她还会哇哇大哭呐。而现在竟然坐在那里假装思考。
她的确长大了,在一瞬间长大了。把她从妇产医院抱出来的情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被一条白色花纹的小棉被裹着,眼睛闭着,躺在自己的怀里睡觉。二江在旁边激动的要流下眼泪——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却还是那么兴奋。她的心里更多的是爱与责任。怀中的孩子是她生命的一种延续,把她抚养长大,然后带着她的信息飞向社会。就像张燕的母亲把她抚养成人那样,就像公婆把二江抚养大那样。
妞儿不像二江,她坐在小板凳上,眉宇间还带着点执拗。听公婆说二江小时候傻乎乎的,心眼子实诚。公婆说的没错,因为他现在也这样。她嫁给二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此。她看见二江的第一面就看穿了他:老实,实在,不会和她耍心眼儿。她的社会经验也告诉她,他——如果嫁给他就是他们——注定会一辈子没钱。可是她毫不犹豫的嫁给了他。十几岁时的公主梦被她笑一笑就撕碎了。那只是一个梦,二江则是真实生活中的人。还有一点,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命运。说不清楚也没细想过。比如她当然希望变得丰衣足食,有花不完的钱。但富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有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经历过。与之相反的是,她对穷人的生活很熟悉。她是从物质匮乏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非常清楚怎么从一针一线中节省。怎么压抑自己,安慰自己,好让自己能从贫瘠的生活中榨取出廉价的快乐。她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了几十年,她多么熟悉且擅长这种生活啊!这就是她想到的命运。在看到二江后,她立即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好吧!她对自己说,嫁给这个男人和这种生活吧!
“蛋炒饭,”妞儿说:“加两根火腿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