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吞噬了夕阳下最后一缕余晖,随后施舍予人间明月与繁星,又唤醒万家灯火,做一场浩大盛世与黎民感恩戴德。朝拜之声响彻苍穹,以求百年繁华不落河山昌平。
我揉揉酸涩的眼睛看了眼沙漏打着呵欠进里屋睡觉,将将闭上眼睛,便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我。
我烦躁地起身披了件灰色大衣,从里屋探出个头来,“有事儿?”
只见那人一直忸怩地扯着衣角不做声,嘁,神经病,我翻了翻白眼,转身就走。
“等等。”他似下定决心般掏出袖子里的东西,“先生等一等。”
“外堂等着。”我留下这句,回屋换了身衣服,一盏茶的功夫,出来他便没了人影。
静心听了听动静,急忙往隔间跑去。只见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中间,四周飘荡着装着五光十色东西的瓶子,在我进去的那一刻,那些东西全都暗了下去,再没了动静。
“你来这儿作甚?”我有些生气,这么不规矩的生意人,在我这儿还是头一次见。
“见,见谅。”他满脸歉意,又似哀求。我摆摆手将他引到外堂。
我端起茶吹了一口又放下,“你的东西呢?”
他低着头,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装着绿光的瓶子,绿光带有灵魂,总是四处逃窜,任它再怎么折腾,也逃不过这瓶子。
我笑了笑,指着右上角的大柜子问道:“看到了吗?这个东西我这儿太多,多的已经放不下了。”
我起身做着送客的姿势,“请吧。”
“先生,家母日渐憔悴,病体一日不如一日,自我父离世,因身体抱恙始终不曾坟前祭拜,五日后便是清明时节,家母与父也曾情深伉俪,万望先生成全。”他言辞恳切这般说。
我摸了摸下巴,这等悲情故事,我着实没兴趣听,“你的瓶子谁给你的?”
“施先生。”
“哪个施?”
他会心一笑,“不问前尘问施主的施。”
我点点头,收下他的瓶子。“前面带路。”
说的让他前面带路,他总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每每到了分岔路口,还要问上一问,他便一指,我又继续前行。弯弯绕绕了一刻钟,总算是到了他家。
干净整洁的院落飘着药香,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子,床上躺着一个面容苍白老妇人,似是痛苦不堪,梦中依旧狰狞着脸,皱着眉头很是难过的模样。
“可是想好了?”我问道。
不知此时此刻他的神情,我收拾一下东西,坐在床边,稍后只听见他坚定般的声音,“想好了。”
半个时辰后,我大汗淋漓从屋里出来,正对着枝头明月,这个时候本不该这么亮的……
我在他家庭院坐到黎明,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个时间段我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天亮了。
难熬吗,不,一点都不,几个时辰而已,对我来说很快,我只是,有点无聊。
等我回到无妄的时候,施远正坐在我的柜台上,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瓜子皮。
“呸,你回来了?”他吐了吐皮,跳下桌子,在自己坐过的地方用袖子使劲儿地蹭着。
“嗯。”我略过他,将那瓶子里由绿转为火红色的东西倒进更大的瓶子。
“一体换一体?他可会后悔?”施远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不知。”
“那你还敢帮他换。”施远蹿到我跟前,“泽林,你是不是疯了?”
我揉揉眉头懒得搭理他。
我是修魄师,祖师爷原是道教的,后来分支出去,习得这修魄之术。只是这修魄之术逆天而行,总归都不会有好下场。到了我这一代也只学得个七七八八。虽说是修魄不过是一体换一体,我再契合一下稍作修饰而已。
任何缺失我都可以修,只要拿着那无妄瓶。这无妄瓶是师门上留下的,而我如今就是来替先人还债的。
十五年零八个月,过的真慢。
“泽林?”施远扯着我的袖子。
我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我还以为要等我死了你才会回来。”
他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师兄,你待我最好了。”
我与施远是师父嫡传的弟子,他向来顽劣又学的不成体统,师父便把修魄的衣钵传给了我。师父离世后,施远便出去游历了,每逢清明时节回来祭拜先人,再顺道看一看我。
几日后开门,门口落一担架,只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谁。
正搭着胳膊将他往无妄里拖,施远远远瞧见飞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泽林你这是做什么?”他愤怒地看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又扶起倒在地上的那人往里走,“你倒是出息,出去一趟,回来连师兄都不喊了。”
“师兄,我——”他愣在原地。
床上那人醒来后,看见我便急切地抓着我的袖子,却如何也不能言语,满脸病态,似要随手撒手人寰。
“可是后悔了?”我问。
他愣怔了一下,边流着眼泪边轻微地点点头。意料之中,我起身在柜子里找到他与他母亲的魄。
他看见那散发着火红色光芒的东西有些害怕,随后我招来几人将他抬了回去。
风吹过的瞬间,我倒在地上,只是片刻容颜老去,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模样。
“师兄?”施远急忙跑过来将我扶起。
天边一道火红色的光芒闪过即逝,我阖上眼睛安心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村东头何家已在丧殡。
“他回去后,将瓶子打开,各自的魄已经回到了各自身上,他母亲不过挣扎了一刻钟就死了。你又何苦去淌那浑水,他已然与你做了交易,你大可拿着魄炼了药活命,你管他人作甚。”施远喋喋不休说了一堆。
我摇摇头敛声历色,“师父教的你算是忘得一干二净,那掺了杂质的魄比鸩毒还要毒上万倍。万一我死了,这债由谁来还?”
“你倒是奋不顾身为修魄事业献身。”施远讥笑道,“就算你死了,这债也得由你来背。”
我咳了两声倒了下去,此时此刻,我已回到了二十来岁的模样。
修魄师的一生,真的太长了。
我早早便知道了这个结果,在我问他“可是想好了”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下,沉默代表犹豫,他到最后一定会后悔。再后来,他来到无妄,隔间的魄漂浮了起来,只有怨念与不甘缠身的人才会受到魄的蛊惑。
只是他手中的无妄瓶我一定要拿回来,在他亲手将无妄瓶打开的时候,瓶子已经回到了我手里。
透过瓶子,我看见老妇人在坟头嚎啕痛哭,一梦醒来,丈夫离世,儿子病魔缠身,一时之间,走投无路。
后来母亲变卖了家产,换了银钱只求灵药救得儿子一命。只是,只是药石无医,那儿子在换魄第一天的时候便时时想着与母亲换回来,这等痛苦折磨,他死也不愿。后来,他与母亲换了回来,母亲临走前说的一句话是“真好”。
这等戏码我见的太多,着实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那无妄瓶是他母亲给他的。”施远端来一碗药递给我。
我自是知道,师门落败了已有百年,以他的年纪,定然不可能得到这无妄瓶。
“所以,那母亲知道自己突然病愈全然因为换了魄,她想趁此机会也救活儿子,只是凡事哪有什么两全,所以那天儿子是她亲手送来的。”施远又继续道,“人世间的情感真是轻薄的很,一个想活,另一个想让他活,可到最后全的都是自己的私心,该死的还是要死,师兄,你说是不是?”
我嗫嚅着,“是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淌着,这一次施远并没有往常那般祭拜完就离开,我与他日日在无妄待着,吹吹风,喝喝茶日子也倒是清闲。
只是有一天,突然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这里来了一个算命的,不巧是遇到了何期,也就是先前来换魄那人。算命的拉着何期嚷嚷着他命不好,全然因为祖坟风水有问题,而这祖坟就是他父母的合葬墓。
后来,他请人将父母的合墓分了开来,在家日日对着牌位供奉祭拜,倒是好笑又可怜的很。
我摇摇头,施远从厨房出来擦了擦手,“师兄,我今日启程去宁州,你可要同我一道去?”
我起身去厨房端菜,“不去。”
“哦。”
叶子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染了尘埃便要根尽为泥,南山上的钟声传了万里。我靠在门槛上听僧人诵经,佛要普度众生,我也是众生之一。佛若渡我,也无需百年,无需千载,我必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