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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西北,假角山下。有一个寨子,名曰错欢喜。这里山清水秀、绿树成荫、梯田成片。
不知道何时兴起的外出打工潮,像抽水机一样把这里的青壮年全抽到城里了。于是,整个寨子像烟花爆竹一样,除了过年那几天短暂热闹外。其他时候,多数人家只剩两个老人守着老屋。
稍微热闹一点的,有几个学生娃儿,陪在爷爷奶奶身边。最孤单的,是鳏寡老人:儿女长年不回家;孙子孙女也已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老伴儿又先一步离去。
村口马路边有个坝子。没事时,这些老人搬个小马扎,到坝子上坐着。与人说说话,顺便证明自己还活着。
如果哪天有谁没出来,其他老人就排队去他家门口转悠。那天早上,关伯伯没来。于是,老人们排成长队,纷纷朝他家赶……
关伯伯是寨子里知名的木匠。他手艺好,人随和。寨子里无论是哪家装房子、打家具、做农具,只要说一声, 他二话不说,背着木匠背篼就去。所以他在寨子里人缘极好。
关伯伯有个儿子大江在省城搞装修。自从半年前老伴儿关婶儿走了以后,关伯伯就独守空房。
关伯伯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梨树。树上的梨子黄灿灿的,像一个个可爱的黄灯笼。
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关伯伯家所有的窗门紧闭。“老关,老关,关木匠……”和关伯伯关系最好的王幺爷扯开嗓子高喊,始终无人回应。
看情况不对,王幺爷推了推客厅的门,早已被反锁。再推了一下堂屋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堂屋内,摆了一张由两条板凳和三块木板搭成的简易床。关伯伯双目紧闭、平躺在上面。简易床前,留下一大堆纸钱燃烧后的黑灰。床下面,摆了个陶碗,里面装了小半碗菜油。两根用棉花搓成的灯芯在菜油的滋润下,发着微弱的光。
看到这一幕,王幺爷赶紧冲上去。轻轻用手探了探关伯伯的鼻息,早已停止了呼吸。转头一看,堂屋中间的大方桌上,有一个空农药瓶。农药瓶旁边,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沾满了泪痕,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灯宝,爷爷来陪你了!老伴儿,等等我……”
看到这几个字,王幺爷老泪纵横、忍不住叹息:“老哥哥呀!三年多了,你一直没放下啊……”
灯宝,是关伯伯的孙子。大江结婚多年,儿媳妇马春花只生了两女儿,长女名叫芙蓉,次女名叫冬梅。
为了抱孙子。那年正月初七,关伯伯请了寨子上一群玩花灯的敲锣打鼓,来到他家堂屋。摆上香案,跳了场花灯,接了个宝灯,恭恭敬敬地供奉在神龛上。
不知是不是接宝灯起了作用。一年后,马春花生了个男孩,遂起名灯宝。终于不用担心老关家绝后了!关伯伯心里那个乐呀,简直比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还高兴!
灯宝半岁后,马春花把灯宝交给关婶儿带,和大江一起去省城打工。为给大江减轻负担,年过半百的关伯伯依旧起早贪黑。农忙时下田种地,农闲时做他的木工,以补贴家用。
转眼间,灯宝姐弟都成家。芙蓉在省医院做护士,有两个女儿在幼儿园上小班。冬梅在省城某公司做会计。她上个月刚休完产假,工作太忙没法照顾小孩,只好请马春花过来帮忙。灯宝在某省城某知名企业上班,他老婆在火车站工作。
古稀之年的关伯伯,见儿孙个个有出息,心里乐开了花。虽然头发花白,但身体还硬朗。留了一块大田,多少种一点,满足老两口基本口粮即可,剩下的全撂荒。关婶儿每年养头肥猪,等过年时,大江家回来一起吃。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关伯伯期盼着抱重孙子的时候。突然接到消息:灯宝不在了!
灯宝不知何故在网上借了十万块。后来,钱利滚利,最后高达一百万,灯宝根本还不起。催债公司那群石破天,打爆了所有与灯宝关联人的电话……
得知这个消息,老婆无法接受,收拾行李回娘家,从此一去不回。灯宝备受打击。那天晚上,他几杯白酒下肚,关紧了所有门窗,在房间烧了一大盆木炭……
关伯伯的头发因此一夜全白。受此影响,关婶儿也一病不起。为照顾关婶儿,关伯伯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无论是洗衣做饭、扫地洗碗,还是给关婶儿喂饭、端茶递水……关伯伯都弄得井井有条,根本没有大江什么事儿。无怨无悔照顾关婶儿三年。
看着关伯伯的遗体,老人们不知所措。大江远在省城,都没有他的电话,怎么办?
王幺爷点了支烟,默默地抽了两口,说:“我们分工协作,一组负责砍柴,一组负责碾米,一组负责打扫卫生。当然,我们只能做一些辅助,具体拿主意,还得靠大江。尖山子李木匠是老关的徒弟。他一定有大江的电话,我请他联系大江……”
李木匠是关伯伯最得意的徒弟。当年,他和大江一起跟关伯伯学艺。艺成后,大江去了省城。他凭借精湛的技术慢慢在黔山乡打出了自己的名气。
得知师傅驾鹤西归的消息,李木匠悲从中来。泪眼婆娑中,李木匠忍不住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傅时的场景。
那天下午一点,李木匠去黔山办事。路过错欢喜,于是,顺便看看进去师傅。
师傅还在吃午饭。只见他端个脏兮兮的碗,里面盛了半碗面条。面条里有几片青菜叶,其中有两片早已发黄,除了放点酱油,其他什么也没有。
看到一幕,李木匠心头堵得慌,说:“师傅,你这个不能吃了。要不我帮你重新煮吧。”关伯伯长叹一口气,说:“不煮了,吃不下,你师娘走了以后,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咳咳咳……做多了,倒掉又浪费。所以,天天吃面条……米缸里有几斤米,都长虫了,你一会儿带去喂鸡。”
接到师兄的电话,大江泣不成声。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还是半年前。
那是安葬好关婶儿的第二天,大江准备让父亲一起进去省城生活。无论如何劝,关伯伯始终不同意。
关伯伯说:“我老了,不中用了!马春花给冬梅带娃,没有收入,你们两口子的生活费全靠你上班。我去了只能给你们增加麻烦……我守着老房子,你们过年回来,还有个落脚的地方……”于是,大江只好嘱咐父亲照顾好自己,挥泪告别。
回到省城后,应芙蓉的要求,大江辞职,专门负责给芙蓉接送孩子。所以,半年来,他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没想到上次离开父亲,竟成了永别!
安葬好关伯伯,大江一家收拾干净房屋,轻轻地给门上好锁。在众人注目下,眼含热泪,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关伯伯家门口的梨树不由自主地摇摆。树上的梨子,纷纷从树上掉下,砸在地上,发出 “啪嗒啪嗒”的声音。
看到这一幕,王幺爷叹了口气,感叹道:“树静,风不止。梨子,离子……老木匠,我知道,如果不是身体已经到了那般田地,你也舍不得离开孩子,对吧?”
这话,正好被从身边走过的大江听到。
“王幺爷,您说什么……我爸……身体怎么了?”大江问。
“大江,你爸爸是个好爸爸,可惜……我也不瞒你了……”王幺爷哽咽道。
原来,自关婶儿走后,关伯伯经常咽喉痛、咳嗽、胸闷、气喘、咯血。刚开始,他以为是感冒或者烟抽多了,所以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去村医务室随便开了点药。
两个月过去了,关伯伯按照医生的要求,不再抽烟,但疼痛仍不见好转。
于是,在王幺爷陪同下,关伯伯坐车前往人民医院……
诊断结果出来后,关伯伯接过一看,顿时瘫坐在地。一旁的王幺爷吓坏了。赶紧把他扶到旁边的凳子上坐好。看到掉在地上的诊断结果,也差点晕倒,只见上面写道:肺癌、喉癌,建议住院观察。
“老木匠,打个电话给大江吧?”片刻,王幺爷默默地坐在关伯伯旁边,轻轻地说道。
“唉——”关伯伯长叹一口气,说:“打给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要上班,不可能天天陪我……”
“都说养儿防老,你是他爸爸。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难道不应该吗?你不打我打,快把大江电话告诉我!”王幺爷急了。
“咱们哥俩六十多年的交情了!你知道我脾气的,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哥,就听我的,为我保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关伯伯紧紧地把手机捂在兜里,生怕王幺爷抢。
“那……要不我陪你去办住院手续?”
“你嫂子生这三年病,家里的钱早被掏空了……好兄弟,麻烦你去给医生说一声,请他帮忙开点止痛药……我是坚决不住的院。”
王幺爷讲完,大江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爸爸,我的好爸爸……”
远处,传来一阵悲怆的歌声:
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我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