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急诊抢救区，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罗瑞，穿着玫瑰紫红色的短皮草夹克，枣红色的齐肩长直发令年过五十的她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

这是她在北京过的第十一个春节。她清楚地记得在京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在抢救区度过的。当医院白光灯箱忽地一闪，丈夫用乡音竭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至今，仍会在她的耳畔响起：

“进陕西了吗？快到家了啊？睿仔啊……”两个工友愣是没法摁住他拔管子的胳臂，护士冲过来，只说了一句就定住了这200多斤的壮汉：

“小站，小站，不停车！”

丈夫重又昏睡过去，忽忽地，和着诊室里吸氧机、心肺复苏器发出的“噗噗”的声音,再没说过一个字。丈夫走得倒也安详，没给他的睿仔、媳妇添债，连回老家的车票钱也省下了。

她记得，那天的雪如鹅毛般飘洒，把陌生的京城覆盖得如熟悉的家乡小县城。她想，好歹老公把自己从西北的县城带到了北京，不惜力，在哪都一样活，而且会活得更有模有样。

那年，睿仔还在读县高中，成绩是全校前50名，老师说能考取北京的高校。于是，罗瑞就想：也许，如“瑞雪兆丰年”这句俗语说的，这场雪是好兆头，预示着未来的好日子。

“罗瑞，‘瑞’，‘瑞雪兆丰年’的‘瑞’。”

这是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的罗瑞逢人介绍自己的开场白。

后来，睿仔还真的如愿考到了北京。她逢老乡就说，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老家有位肚子里有墨水，在县里做“公家人”的远房亲戚问她：

“真的，是北京哪所大学？北大？”

“记不清，是工业、联合，啥的，反正是北京的大学……”

“哦，在北京哪个方向？北边？哪个区？”

“南边，俺在学校食堂打工，做饭、卖饭咧，睿仔常在这窗口打饭，逗着咧，他同学都不知俺是他妈……”

亲戚抿嘴乐了。

现在，睿仔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已工作好几年了，在国贸的一家民企做IT，月薪三万多。这是今年春节罗瑞找到她的新工作（医院护工）时跟雇主交的底。

春节期间，医院的护工少，介绍人告诉她，护工费用比平常日子高，平日每天210元，过节能要个好价钱，尽量跟家属谈，230、240、260都行，别太离谱就行。介绍人拿百分之十的提成。

介绍人瞪着皮靴，涂着艳红唇膏，在急诊留观区踱步，这个床边站站，那个床边聊聊，跟医院的勤杂工、护士都很熟络。在心电监护仪、心肺复苏仪、呼吸机传出的如装订机般规律的声音和家属们的啼哭及病人的呻吟声中，这个矮个子中年女人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急诊室推进来一位重度心脏衰竭的老人，老太太面容姣好，灰白色头发衬着细纹的白皙皮肤，不时发出呻吟声这是罗瑞的新客户。介绍人跟罗瑞使了眼色。家属是姐妹俩，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罗瑞明净，这比多子女家庭容易谈价格。在儿子国贸附近的出租屋过了几日，该回出租屋了，这个月已经过半，但房东要求必须按足月交1000元的房租,罗瑞正发愁呢，赶忙接上这活计，按春节每日280元算，等出了春节，再回到平日价格，每日220元。每日住在医院陪床，不仅省了房租，还可能会有“奖金红包”。

自从做起护工这行，这样的老人，罗瑞不记得伺候过多少个。看老人的状态，老人还能活多久，基本能判个八九不离十，事实上，她的经验比年轻的住院医师要足，不是看指标，而是凭老人的睡眠、饮食、脸色、眼神来估摸。

罗瑞知道，要随时跟家属提需要的东西：护理垫、纸尿裤、食物料理机、消毒湿巾、纸巾、一次性手套、牛奶、饮料，只要老人有一丁点想吃什么东西的愿望，就尽量跟家属提，你提的越琐碎，家属会觉得你越上心。看到护工的饭卡也是由家属负责充的，她有点后悔，儿子离自己太远，不像隔壁床的护工，家属住在附近，可以多点菜，这样，家里人的三餐也有着落了。

果真，照顾老人一周后，她发觉，老人已经有了弥留之际的征兆，赶紧告诉来探视的大女儿：“该买衣服了，我可以帮着穿的。”

那一天终于来了，罗瑞收拾完老人的尿垫，拉着赶到医院神情发懵的小女儿，一面劝慰，一面抓紧时间打理老人的衣物。隔壁床的护工也冲过来帮忙穿衣，但是，被医生大声诃止了。等专人人过来把老人送往太平间，罗瑞拽着老人的女儿，急匆匆跟着推车跑，好似亲姐妹。到了太平间，她赶紧和家属一起擦拭身体，一边提醒家属提防角落里的男人：

“不能让他粘手，他要钱，会要好几千呢，而且，还会把衣服给换掉，你这料子好呢，来，七颗星垫在底下，哎哟，阿姨走了，还这么漂亮呢……”

老人服穿戴停当，家属三代都凑齐了，果真，大女儿没有按照约定，春节和平日价格分开算，而是全部按照春节算。而且，红肿着双眼，硬塞了红包给她，罗瑞推让了一下，悄悄点了一下数，800元。家属把给老人买的料理机等水果饮品也都交由她处理。

走出太平间，她又收到介绍人发来的微信，下一个病人是肾内科的，不过，这个病人年轻，住不了一周，她下个月还得租房，不划算。她想起老人饭卡里还有新冲进来的2000元，但是，医院没有家属本人出面，不能退钱。她只得跟家属联系，让老人闺女来取。

一周过去了，为了节省房租，罗瑞住进了澡堂子，儿子打来1000元，让她逛街花，她只是给澡堂子里的姐妹看看。忽然，她后悔自己脑子转不过来，应该把饭卡做人情，澡堂子里的姐妹姐妹告诉她，模样不错，可以做家政，京城老干部多,兴许能托老头的福，不仅后半生有着落，而且，睿仔的婚房也有了。

老人的闺女来电话要取卡，罗瑞不接电话，回了语音：

“你们家太抠唆了吧！这点钱还要来取！我把饭卡做人情，给姐妹了！你妈病得那么厉害，怎么也得每天300元，你们才给280！给老人穿衣服，怎么也得给2000元，你们家才给800！俺这人反正就是直性儿，你想骂，就骂我吧！”

一会儿，手机提示音响起。罗瑞没有听，她知道，那家闺女是“杵窝子”，骂不出啥。半夜，她点开听了一下：

“小瑞，你误会了，你说不能取出饭卡，我是想别浪费了，帮你把卡取出来，再把钱给你，毕竟，要感谢你在我妈最后的日子好好照顾她。而且，我过去，是想把你介绍给我好朋友的老爸，老人是离休高干，住在干休所，就一个人，身体还不错……”

罗瑞赶紧回复，但是，对方已经把她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