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梅村村口有一户人家。一间灰色的平房嵌在小麦田地边缘,篱笆围墙只有半身高,院里植着两颗桦树。夏天,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有点战国编钟的味道。
院里住着一位老人,平日偷闲,拉个马扎在树下坐着,看寂静的麦田,或是河渠里的野鸭。我上小学时,每天都能见到他。
老人不高,微胖,皮肤黝黑,短寸头显得精神,剑眉犀利更添英气,两眼方正,透着平淡,黑色的胡茬十分粗硕,看起来不像老人,以为正值壮年。他常年穿一件白色汗衫;天冷了,就披上他的军式迷彩外套;冬天时,再加一件黑色皮革马甲。
老人生活简朴。他的那间平房十分简约。一台落满灰尘的黑白电视机,一张短木床靠着发黄的墙,床上整齐地放着枕头和叠好的被子。几个马扎围着方形矮桌,一把高粱秸秆编成的扫帚放在门旁,除此,就只剩下一个青黄色的竹篮了。
老人吃食简单却很讲究。一天三顿都吃面,只吃豆面,淡黄色,口感较粗,是找村里老李压的。老人不吃市面上的面,他吃不惯,说是没嚼头,三口两口,像是喝水,吃不饱的。我看他做豆面,总以为是门艺术。黑铁锅将一小块猪油熔化,热至飞溅,撒一把葱花,炸出扑鼻的葱香,一瓢冷水激起雾云。雾云缭绕,隐约看得清豆面下个锅,老人的两根筷子像是冷军的画笔,在咕噜噜的沸水里行若游龙……“成了!”他打了个激灵,将豆面捞出来,只见一根根金丝被拉进可碗里,随手撒一把香菜增添点色彩,作个点缀。一碗豆面就成了他的杰作了。
老人早年在村里当书记。村民有事——修车,搬东西,运粮食,抓猪……不论大小,他都愿意帮忙。但他有个毛病,不喜欢报酬。张爷爷请他盖房子,中午备了一桌子酒菜。老人见状,一声不语,挥挥手,就人走茶凉了。他一生没有什么大作为,只在村里为村民做些事情。任期一到,他就又被选上,干了几十年,才终于退休。
小学放学,天际布满云霞,夕阳打在他的篱笆小院里。成群结队的欢声笑语,从马路牙、小树林经过他的篱笆小院。他喜欢孩子,就在树下坐着马扎,抱膝微笑,两眼眯眯,流露关爱的目光。我和几个顺道的伙伴常到他那玩会子,在两颗桦树间挂上吊床,陪他谈天,看夕阳。老人没有后代,本是有个儿子的,却因酗酒死了。他的妻子思痛成疾,生了场大病,不久,也去世了。那段日子,他将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了。后来,就搬到了村口,独自生活。
老人待我们亲热,有时上街带着点心招待我们。回来时,他踏着三轮车,远远地朝我们挥手。穿过马路,他一手拉手刹,不等车停稳,一手从车斗里提出一个青黄色的竹篮。里面是些酥饼,糖果,糕点。他唤我们到树下,从竹篮里拿出点心,三下两下,就把我们的嘴塞得满满当当了。他抚摸着我们的额头,最爱说,“孩儿们,真好。”
有一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堵在老人的院门口。车上下来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对老人说了三两句话后,一脸得意地离开了。是来讨债的。老人有个亲戚出了车祸,做手术,急需用钱,便向他寻了帮助。老人走街串巷也没凑够钱。想着救人要紧,他就在外面贷了款 。后来,亲戚还不起债,跑了。钱是老人借的,债主自然就找上了他。有人支招,建议他去报案,把亲戚找回来。他摇摇头:“找他作甚?他没钱,找回来也没用。把责任丢给我是他不对,死缠烂打就是我的不是了。”
那天放学后,我照常到老人院里去,他不在,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马扎上。听说老人离开村子,到外地打工去了。此后一段时间,村里再没有人谈及他。我上了初中,不顺道了,对他和他的篱笆小院也少了些关注。
再见他,他已从外地回来,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见到他时,我大吃一惊。他的头发全白了,不再是短寸,蜷曲的白发像害病的麦苗倒成一片;炭黑色的皮肤,烙印许多斑点;刀削的颧骨,没有一点肉的痕迹;眼皮低垂,剑眉摧折,再无英气;驼着背,身体几乎瘦了一半。整个人干瘪下去,如同一把残碎的木柴。更令我惊骇的是,他的腿也折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东倒西歪,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因此,他手里捏着一支竹杆,当拐杖用的。竹杆的一端已经劈裂来了,撑在地面上抖得厉害,勉强可以支撑他的体重。但相比于老人伤残的身躯,它显然算得上十分坚固了。
我到老人的院里去,像儿时一样坐在吊床上。老人则坐着马扎,他的破烂的竹杆靠在腿上。我问起他腿的事,他笑笑不说话,只是用他低垂的眼睛,看麦田,看野鸭,看夕阳。
晚风袭来,吹走了日落,吹响了树梢。老人顺着风声,看了看这两颗壮硕的桦树,然后唤我到他跟前。清冷的晚风吹得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他伸出嶙峋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抚摸我的额头。我隐约看到他黝黑的脸颊笑得更加开心了。“孩儿,真好。”这是我听到的他的最后最后一句话。夜里,老人就去世了。
听村民说,老人临终前指着外面,呜呜咽咽地说了些什么,没等听清,就断了气。
老人入土后,我到他的院里栽了颗桦树苗。几年后,它就与那两颗齐高了。
夏天,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比先前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