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维里提斯在阿鲁诺伦中央医院接受了治疗。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双臂严重受伤,暂时无法恢复骑士团的任务。夏娃几度含着泪道歉,维里提斯却很坚强地笑着说:“我有了个带薪休假的好借口。”
虽然芭达很担心她的身体,但她并没有道歉。如果作为好友的自己道歉,那女骑士一定会继续自责自己的窝囊。她大概明白这一点吧。
对我也是一样。芭达既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连篇累述地贬低我。如果放在之前,一定会松一口气吧。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察觉到这是她出于同情心的行为。所以,这反而让我觉得很悲惨。
——那个时候,如果沙托摩尔真的要歼灭我们的话,我想我是无法保护这家伙的。
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就连之前见过的“牙兽”都不及,甚至比初春战斗过的佩里诺尔强多了。每当想起那噩梦般的速度,我的背脊就起鸡皮疙瘩。面对毫无杀气,以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袭来的对手,即使是手持可以斩断钢铁的 Piece Maker 也无法匹敌。
说实话——再次对峙,我完全没有胜算。
与沙托摩尔的一战,给我留下了如同误入暗渠般的绝望感。
甘多施泰夫的残骸被那个人偶带走了,约翰和尼克自然空手回到了自己的据点。简直是伤筋伤骨——不,用贾兹费勒的话说,就是辛苦赚。我为此道歉,约翰似乎并不在意,笑着说:“没办法。”
“啊,对了。西海岸的贾兹费勒财团分部由我来联系。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去问罗尔的分局,我们一定会帮上忙的。”
离开的时候,约翰对我们这么说。
“谢谢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做呢?”我插了一句疑问。“是为了让芭达写自传而卖人情吗?”
“哈哈,我确实是一个把自己公司的利益放在首位的人。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定价的。”约翰苦笑着回答。“友情不能计较得失。这三天来,我已经把你们当成朋友了,这不能成为理由吗?”
我不由得愣住了。没想到我这个一介雇佣兵,竟然会成为这个国家首富的朋友。
“……不是朋友,挚友也可以。”
我微微一笑,约翰也轻轻一笑。芭达握着约翰的手,微微低下头。
“感谢你价值千金的友情,乔纳森。关于自传的事——”她带着一瞬的懊恼,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几年内想办法解决。”
“哦?这正是这次旅行最大的成果。”
“那么,你也回去做研究吧,尼克。”
他对戴眼镜的青年说道,但对方似乎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尼克?”
“嗯……啊,你也要小心啊,剑。”
尼克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跟着约翰离开了。
我和芭达、夏娃、维里提斯四个人离开医院,决定前往最初的目的地阿鲁诺伦修道院。本来打算把维里提斯送到骑士团的宿舍,但听说她在皇都借宿的是修道院的宿舍。
“去伊库斯拉哈上班后,租住的宿舍就退了,因此每次出差都是找劳伦斯修女租房子。”
“哎呀,我的别墅可以免费出租。”
听到芭达这么说,维里提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么大的房子,一个人怎么能安心呢?”
这位小说家的别墅究竟有多大规模,我有点好奇。
阿鲁诺伦修道院是一座颇具情趣的红砖建筑。在皇都的中央,在众多塔林立的一个区域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看起来就像是森林中的小广场。礼拜堂旁边种着巨大的合欢树,小小的中庭和修女们的宿舍整齐地排列着。这真是一处清贫的设施。
这里好像是这位小说家和女骑士度过童年的地方——不过,这帮家伙居然能在这种无聊的地方度过数年。
一进礼拜堂,年迈的修女就迎接了我们。年纪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严肃而坚定的意志。看来,她就是芭达他们口中的劳伦斯修女长。
“你回来了,维里提斯修女,还有……芭达隆修女。”
芭达隆罕见地挠了挠头。
“嗯……好久不见,劳伦斯修女长。那个,维里提斯是遵循教廷教义的官员,所以我认为不能说有什么错误……现在的我不是修女——”
“离开这座修道院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神的使者,不管你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劳伦斯修女咄咄逼人的话语,让芭达皱起眉头沉默不语。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芭达狼狈不堪,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修女长看着受伤的维里提斯,表情阴沉下来。
“好像被伤得很严重啊。”
“没那么严重。”女骑士爽朗地说。“几年前,与一群牙兽对峙时,还受过更严重的伤。”
“是的,我记得。那时你在生死边缘彷徨了三天三夜。”修女闭上眼睛说。“你一睁眼就想回去工作,为了制止你,我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
接下来,维里提斯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两个人总是用嘴来对付我,但在这位修女面前似乎行不通。真是新鲜的景象。
“刚才接到医院的联络,我向骑士团方面提出了建议。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们会照顾你。好吧,维里提斯修女。”
“不、不……只要能借到房间和床就可以了。我和以前一样,还在外面吃饭……”
“不行,吃饭也要和我们一起吃。”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骑士的表情如此厌恶地扭曲。对了,她在吃饭的时候,我想起她自己曾经说过“不想和修女长一块儿”。想必味道非同一般。
就在我觉得事不关己的时候,修女长的视线转向了我。
“芭达隆修女,你们要在皇都待到什么时候?”
“嗯,我们明早就出发。”
“那今晚你们也住一晚吧。”
“哈?”
芭达发出我从未听过的疯狂声音。劳伦斯修女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离开修道院数年来,我一直担心你是否安于人气小说家的地位过着懒惰的生活。你也该反省一下自己,忆苦思甜。”
“啊!不、不、不!我没有忘记,我现在也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
“留宿吧,可以吗?”
修女长锐利的一瞥打断了芭达的解释。芭达只能一边呻吟一边点头。
……委托人住在这里,护卫住在别的旅馆是不可能的。
我悄悄对芭达耳语。
“……喂,难道连我也要住修道院?”
“……从现状来看,应该是这样。”
“……不,你想想办法吧。我不喜欢。”
“……吵死了,我也讨厌。”
“……怎么了,你变得像借来的猫一样老实。你平时傲慢的语气哪去了?”
“……在修女长面前怎么能随便说话呢?谁会这么傲慢?”
在我们小声争论的正下方,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那个……”
夏娃战战兢兢地对修女长说。
“我们也可以住在这里吗?”
劳伦斯修女的眼中瞬间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用和刚才一样严肃的语气回答。
“上帝的家平等地向尤纳利亚人民开放。”
“那个,我是隆多人……”
“只要站在这片大地上,你就是尤纳利亚的人民,小姐。和你出生在哪里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现在站在哪里。”
说着,劳伦斯修女把手放在夏娃的头上。那触碰的方式,似乎带着几分慈爱。但是,当她的视线盯向我时,我不由得退缩了。
“你也是芭达隆的同伴吧?”
“啊……诶,嘛。”
“我有话跟你说,去那边的院长办公室。”
她不等我反应就转身向里面的房间走去。我正犹豫该怎么办,被芭达用胳膊肘戳了一下。看来还是听从比较好。哎呀,这个女人竟然如此畏缩,看来这里的修女长真是个杰出人物。我死心了,跟在劳伦斯修女身后。
接待我的房间是院长室,虽然头衔很高大,却很简陋。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简陋的帆布沙发和一张有些年头的橡木桌子。
“坐那边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坐在了硬得像干面包的沙发上。修女长在我对面坐下,挺直腰杆,从正面窥视我的脸。怎么说呢,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也是名列前茅的。
“你叫什么名字?”
“是剑。啊,因故没有姓。”
“是吗?剑先生——你是芭达隆的好人吗?”
突然提出的问题让我很扫兴。在理解上下文的瞬间,我几乎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她的护卫,一个佣兵。”
“啊啦,是吗?”
修女长发出意外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较之前碎了。
“那孩子跟你聊得很开心,我还以为一定是这样。”
“开心吗?”
是在说我们刚才小声的对话吗?在我看来,完全不知道对话中有什么有趣的部分。
“应该说芭达隆是个虚荣的人,总之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喜欢装模作样的人。”
这句话让我深深点头。
“啊,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我好久没看到她在别人面前那样袒露着自己说话了。”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第一次舒展开来。脸上的皱纹,画出温柔的弧线。
我突然想起维里提斯说过的话。据说这位老修女每次出版芭达的小说都会看一看。
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冷漠严厉的老女人,但现在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个担心女儿的母亲。
“阿特拉死后,我很担心她能不能振作起来。”
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愁。
“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两次最重要的人。第一次是她的父母,第二次是她的好朋友……我们修道院对那个受伤的孩子什么都没能做。”
“没那回事。”
出乎我的意料,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我觉得这也太不像自己了,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就这样顺势开口了。
“那家伙说过,关于修道院时期的事,她可以写很多篇小说。”
初春的旅行,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的篝火前,我想起了芭达说过的话。她幸福地讲述着修道院时期不良修女们的小冒险故事。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夸张也不恭维,只说事实。
“毫无疑问,小说家佛罗斯特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地方才诞生的。”
老修女抿着嘴,认真地看着我。短暂的沉默后,她微微一笑。那是只有走过漫长人生的人才能浮现出的充满慈爱的微笑。
“你果然是芭达隆的好人啊。”
“不,所以说……”
“哎呀,我可不是说恋爱的意思。”
在老妇人含情脉动的笑容面前,我沉默了。原来如此,是个很能干的老太婆。怪不得芭达会麻烦。
“那孩子虽然任性,但性格很温柔。”
“温柔......啊。”
劳伦斯修女对着歪着嘴讽刺的我微微低下了头。
“所以,那孩子就拜托你了,剑先生。”
我扭过脸去,哼了一声,过了三秒,轻轻点了点头。
从院长室出来时,芭达和维里提斯坐在礼拜堂的椅子上,忧郁地低着头。相当讨厌在这座修道院过夜。一看到我,她就站起来,耳语般地问道。
“她说了什么?你没说多余的话吧?”
“让我也住下吧。”我敷衍地岔开话题。“我说想住在芭达家。”
这是真心话。我很好奇这位尤纳利亚最畅销的作家的豪宅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听到我的这番话,芭达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困惑。我歪着头。
“怎么了?”
“……不,没什么。”
芭达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这样回答。我头上浮现出问号,不知为何,维里提斯似乎在我身边意味深长地憋着笑。
于是,我们就在修道院度过了在皇都的一夜。
——那个男人就是在那天晚上拜访修道院的。
虽然是个小修道院,但那里的修女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多。晚饭时分,我来到餐厅一看,近四十名修女正坐在座位上双手合十。有不到十多岁的幼童,也有与修女长同龄的老修女,形形色色。
摆在餐桌上的,只有一个看上去很硬的面包和色素很淡的汤。我对坐在旁边的维里提斯耳语。
“……这顿饭好像伤好得慢了。”
“……所以我才不愿意。”
就在我同情一脸厌烦地说着的女骑士,无奈地拿起汤匙的时候。一名年轻修女走进餐厅,叫我和芭达。
“打扰吃饭,非常抱歉,有人来拜访两位。”
“这个时间吗?太没礼貌了。”
劳伦斯修女为难地皱起了眉。年轻的修女辩解般地回答。
“听说是骑士团的人……好像有什么急事。”
“骑士团?”
芭达低语着,看向维里提斯。女骑士同样满脸狐疑地摇了摇头。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线索。
“那么,那个人报上名字了吗?”
修女对芭达的问题点了点头。
“嗯……他叫米拉奇。”
我和芭达几乎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周围的修女惊讶地看着我们。但是,比她们更惊愕的应该是我们吧。
自称是米拉奇的骑士团成员,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圣女哈凡迪亚的左膀右臂,第零骑士团长,在初春的事件中尝到苦果的西摩尔·米拉奇团长。
我和芭达面面相觑,无言地点了点头。
“劳伦斯修女。”芭达一脸认真地说。“请允许我离开。”
修女长似乎从她严肃的声音中读出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也跟着去吧。”
芭达制止了站起来的维里提斯。
“被叫到的好像只有我和这个男的。”
“可是……”
“明确提到我们,一定有什么意义吧?”
维里提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退下了。
“那么,那位客人在哪里?”
“在礼拜堂等您。”
听到年轻修女的回答,我和芭达立刻离开餐厅,快步走向礼拜堂。路上,我问了芭达一个问题。
“到底有什么意图?第零骑士团竟然在这个时候和我们接触。”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十有八九是和那个自动人偶有关。”
“不会把圣女又牵扯进来了吧?请不要再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圣女认为,哈凡迪亚现在应该去隆多·维鲁法斯了,但我还以为米拉奇团长也会同行呢……”
芭达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推开了礼拜堂的门。时间已经过了十九点,初夏的夜色从礼拜堂的窗户悄悄潜入。壁灯亮着,隐约浮现出一个伫立在礼拜堂的人影。
以防万一,我把意识转向腰上的剑,慢慢往前走。芭达跟在我后面一步。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发现了我们的存在,冷静地回过头来。但是露出来的那张脸,却不是我们熟悉的人。
“啊,太好了。我还在想如果不来该怎么办呢。”
那个男人似乎从心底放下了心,开口第一句话说道。
是个年轻男子。论年龄,恐怕比我小,搞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几岁。身上穿的似乎是骑士团的制服,但颜色不是纯白,而是完全相反的漆黑。灰色的头发就像褪了色素一样,恣意地跳来跳去,那双眼眸深红色,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最重要的是,他的五官端正得可以称为美男子。
我和芭达不由得吓了一跳。不用说,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我立刻警惕起来,同时把手放在腰间。眼前的青年慌慌张张地伸出双手。
“等、等一下、等一下!我说我没有敌意!”
“你是谁?”
芭达用剑一般锐利的视线刺向男人。他接过纸条,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演戏。
“啊,像这样必须报上名字的事情,其实很奇怪……”
那个青年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一边深深叹了口气。
“我是负责监视你们的第零骑士团成员,佐伊·米拉奇。嗯,说得简单点就是……就是与你们在初春交战的西摩尔·米拉奇团长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