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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阁176期作业主题:与老师搭档创作,进行倒情节或倒思路的反写。
本文反写在长安流浪的灵魂《若有来生,我想做个好人——〈风语楼〉中福光阳的人生》
——何为“侠”?
书说: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中者,路见不平;侠之小者,有恩必报,有仇必较。
然而,堂堂一个“侠”字,左半边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右半边却非要配一个有志难伸的“夹”。
做人,要做到“夹”这份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许,侠,就要在这人潮物欲中被裹挟得身不由己,就要在天地之间被迫被推波助澜。
至少,过去的几十年,福光阳是这么想的。
福光阳居然没死。
当他从硬邦邦铁板一块的地上乍然醒过来时,他眼角挂着结了盐粒子的泪痕,咽喉上一道细溜溜的血。
他身上盖满扑簌簌的落叶堆儿,腐烂潮湿的黄土气味铺了满面,让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已去了黄泉。
摸摸索索,他想抬起自己的这一双手,却偏偏只有这只麻木的左手现在自己的面前,按指令,往自己冰凉的脖子上胡乱一摸。
指尖疙疙瘩瘩。
这血,不知从什么时候早就凝固了。
此时躺在地上,树林密匝匝的树梢空无一物。
他眼望孤高的黑天上正挂着一道白如剑光的弯月。
——上次,他这样内心平静、完全无喜无悲地躺着,是在什么时候了?
不知正什么时辰,空无一人的林子地上降满了白霜,沁得躺在地上的福光阳忍不住全身直打冷战。
他昏迷这半天,半只身子全被落叶渐渐盖满,也无人管。
此时四下依然无人,他却不怎么好意思直接坐起来。
他想起今天白天与自己比武的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后生”。
这后生,嘴巴里明明又狂又拽,毒辣的很,“老秃驴”“老秃驴”地故意激他放招,吵嚷叫个不停。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哦……风云端?
这孩子,逼着他福光阳为了晚节脸面,为了“人活一张脸”,比武中竟彻底动了杀心。
他使出一招毕生绝学的“削骨铲雪”。在此之前,他此招一出,必定要杀人见血。
他一定要这后生死。
可他没想到,比一张嘴巴更毒辣的,却是这狂妄后生的剑术。
更令福光阳没想到的,这后生虽然狂妄,却严格遵守比武点到即止……
挨了风云端这看似封喉的一剑,他福光阳没死。
比起他福光阳一定要这后生死;这后生,却从一开始就想让他活。
也许,他还真不如这后生晚辈。
湛湛叹气,福光阳终于手扶着冰凉结实的土地,拖着半转着的半边没有知觉的身子往前挪。
潮湿的浮土扑满了他的脸,他一路一直慢慢挪到一棵大树旁。
拧过身子,背靠这棵大树,福光阳这才半倚半欹着,从冰凉落霜的地上,把自己虚弱又冻僵的身子硬拽着坐起来。
不知是伤是冻,还是因恨因恼,他这半边身子,都算废了。
可与他,与他这大半辈子的闯荡江湖相比——
当时,若非他不听师父劝诫,心坚如铁,一心困守报复私仇,连下山时师父叮嘱他每日早晚诵读的心经都早不知丢烂在何处。
人生的走马灯他并非不记得。就在他以为自己身死咽气的那一刻,王文轩,曦月,风不弃,师父,爹娘,哥嫂……还有他几年做刽子手那般,屠杀过的那么多无辜的人,幽灵般脸庞一个接一个,都让他历历在目。
曾经,他也自诩是一个有仇报仇,路见不平的“侠客”。
但从何时,他被欺骗利用加入空屠帮?从何时被曦月借情背叛?从何时,他被风不弃精明巧算,一步步设局,走向偏执与黑暗?
他想起师父救命抚养之恩,想起山中学武三更灯火五更鸡……
他想起父母哥嫂,想起他们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因他年纪小,反抗土匪抢粮时,他失手打死了人。
他想起,只为掩护他和年幼的妹妹从匪患中逃走……他憨实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早担家业的哥哥、亲切顾家的嫂嫂……
一幕幕刀光剑影,一场场血海深仇,都从他的脑海里箭离弓弦般飞一般地离他而去。
……他这大半辈子啊。
如果有今生……
第二天,空屠帮总舵门口,来了一位拖着半边身子的老僧。
袈裟快破成烂抹布,老僧半边身子都像一坨烂布口袋,全压在一根树枝草草削成的拐棍上。他头顶一张农村人家常用来盖锅的草盖子,硬充作遮雨的斗笠。
任守门的空屠帮小兵怎样看,都看不清斗笠下的这张老脸。
“哪里来的怪老头?回去回去!我们鼎鼎大名空屠帮,是你这老朽能来随便化缘的地方?”
那老僧却只朗声微笑:“我乃副帮主福光阳——”
老僧话没说完,这话早一层一层被传递进去。
空屠帮帮主王文轩本听说福光阳输了比武,他多年辛苦布局利诱,竟一朝打水漂。痛失一手好棋,他正满肚子憋屈窝火。
此时听人传来,福光阳居然死里逃生,正等在总舵门口。
眼看一局死棋大变活棋,王文轩不禁喜出望外。他忙不迭跑出一层又一层警卫森严的总舵,伸出双手,亲自迎接他的这位作恶多端的副手:
“哎哟,福大师技高一筹——”
“咣”的一掌,福光阳左手“削骨铲雪”的内力雄浑,等候多时,直接打进王文轩迎送上来的胸口。
王文轩口吐鲜血:“你!你居然——杀我?”
“我不杀你。”
口中回答,福光阳无悲无喜。
“从今日起,我要你把‘空屠帮’改‘善赞帮’,散帮中花不尽的财富资助武林新秀、接济四方百姓。你一日不从善,我福光阳一日不解你体内内力,一日追杀你。”
第三日,在某名门正派家宅的门前,来了一位拖着半边身子的老僧。
老僧不报名求见,也不想偏方法儿进门。
他躲过名门正派门前络绎不绝想求个好前程的宾客,只沿着家宅的外墙一瘸一拐地挪。
一直磨蹭挪到日薄西山,老僧才挪到内花园的垣墙外。
垣墙里,红色的秋千寂寞地在夕阳下斜照,从树荫里露出一个孤单的顶。
内苑树木葱茏掩映中不远,女人的哭声呜咽幽怨,从高高的绣楼上凄切传来:
“……呜呜呜,负心的死鬼,说好以身相许赎我做正妻,如今……你却嫌我骗人感情、出身孟浪,把我一人丢在这里做外室,自己又和别人跑了……呜呜呜,你这负心的死鬼……”
绣楼里,曦月把自己一个艳冠九州的美人、倾动天下的花魁,活生生哭成了形容枯槁的沉疴人。
“梆”的一声,一个纸团包着石子,从绣楼半开的窗户飞了进来。
曦月心中大吃了一惊:
谁还能寻到这名门正派规矩森严的内院绣楼?
谁,又还会在意自己这个骗情无数、冷心绝爱、色衰爱弛的被弃人?
呜咽哭声戛然而止。曦月急匆匆抹去悔恨无极的眼泪,从床上拖下半病的身子,连忙展开纸团,借夕阳余晖去看个究竟。
皱巴巴纸上只写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既作假,假未为真。愿施主抛开红尘,广修善缘,早脱浮萍苦海。”
第四日,京师最豪奢的赌场大门外,来了一位拖着半边身子的老僧。
赌场门口一溜儿拴马桩。拴马桩旁或倚或躺,沿地挤了满地的乞丐。
眼看只要有赌场赌客红光满面,大胜踏门而出,满地乞丐顾不上马屎驴尿,纷纷爬滚上前伸出两只手,乱哄哄大喊:
“大人好福气!客官好赌运!赏两个子儿可怜可怜——”
往往,赌客几枚铜板潇洒离手,一众乞丐大打出手地彼此哄抢,也算京中特殊一景,与人取笑作乐。
这乱哄哄脏兮兮乞丐中,却只有木呆呆一个清瘦乞丐,不喊也不抢。
他叫风不弃。
可恨,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一辈子给他人巧妙做局,难免,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
他被人报复,骗来被反做了局。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全身家财都被人故意连哄带激带出千,赌输了个罄尽。
风不弃本出身富家,一位翩翩阔少,从小非山珍海味不吃,非锦衣貂裘不穿,非亭台楼阁不居,非西施貂蝉不玩。
他哪受过如今做乞丐这般忍饥挨饿、餐屎饮尿、挨人白眼与脚底板的屈辱境地?
此时的他,面前的破粗瓷碗空空,饿到发蓝的眼神也空空,公子心已死去了一大半,只剩一口游丝吊气。
“铛”的一声,一枚铜钱落进他的破瓷碗。
“机关算尽太聪明,前尘往事莫再追。善哉!善哉!”
第十日,山中禅师讲经院,来了一位拖着半边身子的老僧。他一待就是不吃不喝的几天,却只在院外远远看孩子们院中操练,远远偷听孩子们早晚朗朗诵经声。
第三十日,福家村外,来了一位拖着半边身子的老僧。村外四座孤坟,又陪几抔黄土……
第一百天。
“诶,王嫂子,这么早哩,去啥子说?”
山沟沟里穷乡僻壤,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这唯一的一条崎岖泥泞山道,李婶儿踩着烂草鞋,扭着滂大屁股,两只笊篱般粗糙的手各牢牢拧着一只跟她体形一样肥圆的鸡,大老远儿就看见王嫂正兴高采烈地从山上下来。
“李婶儿,白问啥子嘛,这不送家娃儿去长老那儿认字儿学把式去……?且给学里送两卷饼。李婶儿早呵,也往长老那儿去?”
“是嗖。可不的嘛。我家两个女娃儿,长老居然也收的,昨儿一道去学把式认字儿啦。我这做娘的,不赶紧陪两只肥鸡说声谢?就当给学里娃儿们都补补身子咯。”
妇女们搭上面儿,山路上李婶儿与王嫂两个村妇聊得喜笑颜开,眉飞色舞:
“这福长老,老大年纪,肯来到我们偏偏村头,那真是我们村头的福气诶!
“我们这狗不拉屎的沟儿,哪过儿肯来个专门的先生教课。福长老收娃娃们认字儿读经不说,还教正经把式,锻炼身板儿!”
“上次土匪们又来抢粮食,福长老还把全村头人都收进禅院里咯。他一人那把式儿,好看的,把土匪全吓住咯。
“到最后,长老还居然坚持舍给土匪麻子们三袋面儿,说要都下来,包自种自足哩!”
“你还说呐。明儿里,我得喊我家那娃儿爹,去给长老打打屋顶瞧瞧院子。那禅院,就是太破咯,长老还不肯多收村头人的钱……”
女人们乡音不改,叽叽喳喳地聊。这山路上,她们一扭一拐的土气身影随朝雾渐行渐远……
——何为“侠”?
侠之大者,力尽所能。侠之中者,修身向善。侠之小者,放下屠刀,悔之能改,善莫大焉!
善莫大焉!
如果有今世,我要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