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钟楼上两个敲钟人撞响巨钟,紫禁城里回荡着悠远的钟声,阳光倾斜在太和殿的广场上。
文武两班大臣匆匆赶往太和殿,进了殿门,论资排辈站立整齐。
不多时,年老的西太后由太监宫女簇拥着出来,上了宝座,扫视一眼将要行礼的大臣们,说:“众爱卿免礼,免礼!……眼下,城内乱势如何平息,前方战事如何取胜,我只想听对策,别的,一个字儿也不要多提!”
满汉大臣们安静片刻,从南苑赶回来的荣禄出列禀报:“启禀太后,洋人联军前日已过北仓,臣当即派出重兵前去迎击,在京城东南、东部形成拱卫链,尤以东南为甚。董福祥所部武卫后军近七千人布兵大兴,臣所统领武卫中军扼守南苑,随时相机迎敌。”
西太后静心听取,荣禄又禀道:“恕奴才退后几步设想,即便驻防京畿各部兵力全部损失,京城外七内九各座城门亦有恭亲王奕訢所领神机营一万四千余人,端郡王载漪所领虎神营近九千人把守。城内所驻八旗军、汉绿营军两万余人,可随时出城抗敌。当此关头,京师防卫力量已较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入侵京师时大为不同。我数万将士势必誓死力战胜敌。太后不必过于担忧。”
西太后听罢,说:“甲午一战,已大伤我大清元气,如今竟有八国联军来犯,亡国与否,系此一役。无论如何,哪怕拼光血本,也要击败洋兵,令其一千年也不敢再动觊觎之心!”
一众大臣听闻太后声音凌厉异常,纷纷抬头瞅了她一眼,太后脸有愠色,目光闪烁,确是动了真怒。
荣禄见状忙道:“太后息怒。我大清将士师出正义,兵法得当,武器精良,洋敌虽强,却也终为我手下败寇。您尽可宽心,勿伤圣体。”
西太后听了,思量片刻,说:“必要时可将袁世凯及其新军从山东招回,由他带兵作战。”
荣禄一听,回道:“回太后,山东乃义和团老巢,袁世凯巡抚山东,离不开新军,而况京师兵力充沛,足以拒敌。”
西太后点头不言,目光盯向俊朗的庄亲王、九门提督载勋。
载勋心有领会,不及太后发问,便奏报道:“启禀太后,眼下内城中围困洋人及教民之地有两处,一是东交民巷,二是西什库天主教堂。先前义和团焚烧各处教堂、长老会时,洋人与教民多逃窜至该两地。奴才派出虎神营炮队与数万义和团合攻,我方以众敌寡,不出半月即可攻灭。目下,义和团虽在城里多处为非作歹,却也不足以为大患,待灭掉城内全数洋人,再分兵剿杀义和团,则洋祸、匪祸皆为清除。”
西太后蹙眉点头,又催促道:“能快则快,整天枪炮声不断,宫里如今也没了清静,这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载勋听了,忙回道:“奴才尽快戡清祸乱!”
西太后心下稍安,又似乎想起一事,对刑部尚书赵舒翘说:“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连元,都归监了吗?”
赵舒翘禀道:“回太后,尚未收监。前几日处决袁昶等人后,此三人隐匿不见。”
西太后听了,下令道:“务必尽快抓捕,枭首示众,以示朝廷对抗洋人之决心。最好今日后晌能收到你的奏折。”
赵舒翘禀道:“臣即刻督办,今日午后定将此三人首级悬于宣武门上!”
一众刑部的缉勇挎刀跷进都察院大门,为首的指挥使叫住在走廊中匆匆行步的范继宁,一见是他,神色转得温和,问道:“范大人,徐用仪何在?”
范继宁见来人掩饰杀气,心知不妙,抬手指向远处一间挂竹帘的房屋,说:“徐大人的房间在那儿,不过他眼下不在。”
那指挥使对十几个手下说:“去,先抄东西!”
一众缉勇赶向那间屋子。
指挥使又问范继宁:“我等奉赵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徐用仪,徐犯平日的行踪您是否知晓?”
范继宁眉头一紧,回道:“说不准。徐大人去向本官不好打问。”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到底还是来了,老夫等这一天好久了。来吧,铁镣拿来!”
指挥使一愣,范继宁也惊愕地回身一看,正是徐大人。
一身官服的徐用仪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指挥使一声高呼,远处奔来十几个缉勇,将铁镣套在徐用仪手脚上。
徐用仪高声唤出都察院的属僚们,对众人说:
“我徐某人一生忠于国家、忠于朝廷,甲午一战前夕,上疏反对战争,被罢免官职,可结局如何?如今又上疏奏请剿除乱源,议和列强,被污为莠言乱纲,竟惹来杀身之祸。可见朝廷不可救药到了何等地步!尔等与我一朝为官,交情素好,今日也算再见最后一面,往后若朝廷败于洋人,还望多加保重。我徐某人先去了!”
院里的众多官吏听罢,纷纷奔前几步,围在徐用仪身边,争先叫着:“徐大人!”“徐大人!您还有何事要嘱托……”“徐大人,您这一去可……”
范继宁焦急地问徐用仪:“您家人可知此情?”
徐用仪回道:“他们早已被拳匪冲散,无法寻踪。”
范继宁无奈地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徐大人即将罹难,回身环视一眼同僚们,又安慰徐用仪道:“事已至此,不必惋惜,人终将都要辞世,您一生精忠报国,鞠躬尽瘁,想必来世也会生得富贵。您请安心,我等为您……料理后事!”
徐用仪大彻大悟,视死如归,对范继宁和众人道:“我已七十有五,本也再无几日阳寿,不足为惜。人死如灯灭,砍下来的头颅,不缝到脖子上也罢。只是将来如能平反昭雪,还望大家将老夫的尸骨运回浙江盐城原籍。我在此先谢过了!”
徐用仪艰难地跪地,朝众人附身叩头,被范继宁等人拦住扶起。
刑部的缉勇们碍于都察院的威势,不敢呵斥众官。
那指挥使皱眉劝道:“诸位大人,愿意赴刑场照料后事的,请于今日后晌自去。赵大人吩咐,要我等先将徐用仪押到庄王府过堂!”
说罢拨开人群朝门外走,几个缉勇拽着铁链,年迈的徐用仪险些摔倒。
一众官吏送徐用仪出门,瞅着缉勇们将他推上囚车,锁了木门。
人堆里的范继宁蓦然间想到了二弟,两年前他也经历了这一遭,不禁心下一沉,不敢再看那驾囚车。
都察院的官吏们陆续回身进了大门,走向各自的房间。
范继宁没有赶赴刑场为徐大人收尸,取了些碎银交给偷偷前去的几个同僚。
刽子手缝脖子要收几十两白银。
他惶惶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总是幻想二弟也受刑的场面,又一次次奋力地从恍惚间回到眼前的现实。
他坐在书案前,耳畔回响着徐大人临终的遗言,假如果真如他所言,朝廷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以后在都察院该怎么待下去?
夜幕降临不久,屋里的蜡台亮了起来。
不久,门帘向里一掀,从刑场回来的同僚左慎之向他行了礼,说:“与徐大人一同被斩首的,还有立山大人和连元大人,三人尸首已经收好。”
范继宁听后,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阵危机即将发生的沉重感压上心头,忧思着对左慎之说:“快,咱们都回家,把家里好好安顿安顿!洋人进城的日子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