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卿卿如唔:
思来已过良久,近况如何?近日我翻看以往的信件时,往事涌上心头,我的脑子里都是你欢笑的模样。想来我们是无法再见的了,可怜我仍有许多话未吐出口来,故留下此封信,将我这一生对你的爱付予笔墨。
我是极爱你的,想来分别已有两万两千一百七十八个日夜,我常想我们如此相爱何以不得善终,时代的阴云下我们是两只紧紧相拥的蚂蚁,在疾风骤雨下始终不得安稳。我常对你说,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回上海,去伟源绸庄给你做一身漂亮的旗袍,可真等到安稳下来的时候,我们却各自一方,现在想来,我亦痛心疾首之。
你是第一批留法归来的学生,我们在黄埔码头相遇,你盘着发,米白色的旗袍上印着碧绿色的莲花图案,你笑时我大概知晓西方人所说的丘比特之箭射中了凡人之心。那时候我供职于平岗医院,是一个小小的外科医生,正赶上上方四处征调,我离开了黄埔随军一路而行,做了一名战地医生。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留在南京,正巧你也在南京教习洋文。
我们于秦淮河旁再次相遇,金陵十里胜景,秦淮河八千坊妓,在我眼里也不及你半分。南京多雨,外出散步时常常是要带油纸伞的,你爱吃玉琼坊的桂花糕,每次我都会给你带上一包。你爱给我说留洋的趣事,我也常常给你谈起我从医碰到的怪人。
等到第二年冬天,我们回到苏州你的家中成婚,你父亲开明,母亲也通达事理,我们办了一场稀奇的新式婚礼。疏桐,我的挚爱,可还记得江南的梅花?新婚之后我暂住于你的家中,穿过前厅拐两三个弯来到后院,后院里有几间厢房,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家。院子里种了几株腊梅,腊月十七前后,下了一场大雪。遍地雪白,月色入户,梅枝透过纱窗投下几竖香影。我伏案于窗边的木桌上疾笔,你坐在我的身旁。我看你时,你眼里含着笑意,我们携手低语,惊得梅枝上的雪扑扑落了满地,有你在,想来残冬的时光也是极美好的。
两年后,你诞下一子,我给他取名唤作周淮,又一年,我们喜得一女,唤为周浦。淮儿和浦儿来错了年月,我们安稳的日子也仅仅过了几年。东边寇匪相侵,城内猪狗为伍,满街都是恶犬,四处虎视眈眈。我要为你,为淮儿和浦儿守一个家,为千万人争一个自由,我入伍随军北上,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向你作别。
写到这里实在难以落笔,泪水混着黑墨砸在信纸之上,不得已只得搁笔,翻起以往的信件来。由此摘录几段,以慰相思之苦:
疏桐
久不能见,别来无恙
“前日收到你的来信,信中所示将举家搬往上海,所说是否确切?家中新址也请于信中告之。不久我也将随军开赴上海,算算时日我们已有三年未见,团长告知此消息时,我的欢欣似昙花般涌现。此刻我正在炮火连天的长江南岸,埋首写下这些字寄予你。丈夫许国,实为幸事!随军行三年有余,经数役,亦余炮火中有所得。家中父母身体是否安好?淮儿和浦儿近况如何,算算是该上学堂的年纪了,学业万不可落下。家中全得有你照顾,我感激你,等到太平年月的到来,我们再去秦淮河坐一回游船……”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二日夜
41年秋,麦子将黄的时候我从军中告假返家,静安路往南,折过一两个巷子,有一个小院,那是我们的新家。我听你说在举家北上时路遇土匪,父亲连同家里叔伯五人丧命,乱世之中,一家难圆,自是悲痛万分。好在家中尚有余财,恰能置办一个新院,也能供一家生计与儿女上学,我把攒了许久的军饷交予你,烦请你照顾好我们的小家。淮儿记事时我尚在家中,故淮儿与我较为亲近,可惜浦儿常躲于你的身后,不能唤我一声父亲。想起时我也常常于夜中落泪,可恨这腥风血雨的年月,竟不肯饶人半分!
夜中的星星越来越多,前线每天都有同胞殒命,寇匪又预谋着新一轮的撕咬。疏桐,爱妻,我不得已将又离你而去,军情调遣愈发急促,情报上说上海也将沦为战区,我开往的地方离城区不过二三十里,勿挂念我,但家中一切无恙,我也能一心投身于战场之上。
疏桐
见字如唔
“前日里我们吃了败仗,残败的躯体装满了壕沟,野花在鲜血的滋养中肆意生长,同胞如风吹野草般倒下,我的左腿也在一颗炮弹落下之际被撕裂开来,我晕死醒来之后躺在后方的战地医院里,所幸的是双手安然无恙,仍能提刀用针。疏桐,家中是否一切安好?你的来信日愈减少,望速回!”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八
我常常痛骂这年岁的不公,我有时想,如果没有战争我们定会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日子,我急切的盼望着你的回信,却未想是这般的结局。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家,你的信上说寇匪攻入了上海,那是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母亲和浦儿被刺死,淮儿也不知所踪。天一直被乌云笼罩着,吃斋念佛的母亲没有等到救人性命的佛祖,可怜我的浦儿,我的淮儿,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想到这儿便悲痛欲绝,泣涕涟涟。
我的左腿接了起来,虽有磕绊但幸好能够行走。从军往西退时我们遇到了许多流民,流民,到处都是流民,淮儿是否也在其中呢?你的来信中说你回到了苏州老家,你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淮儿,我并不曾怪罪你,乱世之下能保全自身已是幸事。你在军情处是否一切安好,战争快结束了,美利坚也加入了进来,等到寇匪滚出中国就是我们再见之日。
春天快到了,你的回信中说你来到了重庆,我与你也不过百里之距,我常想告假去看望你,奈何每日都有伤患入院,实在难以抽身,听上方说我军已经开始反攻,城市也一座一座被夺了回来。疏桐,我们在苏州的小院还记得否?梅花又开了一回,我依旧至始的思念着你。听你说静安的小院在炮火中被毁掉了,等炮火停歇时,我们回到上海再把它重新修葺。
45年冬,炮火停歇了,我们终于有了安稳的日子,苏州的小院梅花又开了一回。你憔悴了很多,疏桐。歇一歇吧,算来我们足有四年未见,我对你只增不减的思念终于得到了缓解。我一直在找淮儿,奈何久无消息。
听闻你已平安到达台湾,我亦心中宽慰,但一想你我此生恐难再见,我便又悲痛不已。生离是比死别更痛苦的,像我们这样感情真挚的人,又怎能轻易将对方遗忘。疏桐,我爱你到了极点,今生能与你共度几日荒芜,我是幸运的,可又是如此不幸生于今日之中国。我是不愿意相信所谓精神理念的东西的,但此时我却无比希望你能来到我的梦中,我将依依不舍的陪伴着你。
如今中国之格局我是不太适应的,不知你在台湾是否安好?听闻宝岛常有台风,你可要照顾好自己。我的年月尚且凑合,可惜我们的腊梅被挖走,小院也被催垮。人越老时越容易睹物思人,而今你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掉,我害怕你的容貌在我的脑子中越发模糊。
疏桐,久不见你回信,近来是否安好?我曾数次提笔想写点东西寄予你,却不知从何说起,没有写完的心里话还有成千上万,今生不得良媒,的确不是我能忍受的。我现在不能见到你了,我的思念如千万只蚂蚁啃食我衰朽的躯体,你会在梦中梦见我吗?
疏桐,我不忍就此搁笔,奈何时光难留,年华易逝,不久后我将化为一抔黄土,你切勿悲痛,来生我依旧只爱你一人。
庚寅年九月二十六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