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火车进站已经15分钟了，从出站口下来的人走了好几波，许多和我一样等人的都接到人高兴地走了。我踮起脚尖，扒着身前人的肩膀，努力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寻父亲的身影。

父亲头一回一个人坐高铁来上海看我，我担心他找不到路，在电话里反复交代了路线，眼看人群慢慢散去，我从被挤在最外层一点点进到了最里边，仍然没看到父亲的脸，我猜他准在站台上迷路了，忍不住在心里抱怨父亲木讷，宁可兜圈子走冤枉路，也不肯低声下气问人。

我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突然一个微弱又熟悉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没看见我啊？”父亲提着两大袋东西，显出吃力的样子，他憨憨地笑着，脸颊上堆叠着树皮般的褶皱，两道细缝的眼睛里透着湿哒哒的光芒，我想抱抱父亲，好像身边的旅客见到亲人那样，但碍于男生的自尊心，我伸出去的手，接过了父亲的行李。

岁月无情，不肯放过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父亲比前年春节时老了，脸上现出灰褐色的斑，稀疏的头发全白了，经不住生活的重担，父亲向来挺拔的身姿微微有了驼背的迹象，身形变得渺小，以至于我没有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找到他，想到小时候父亲总能在一群小朋友中一眼认出我，真觉得自己不孝极了，父亲在我疏忽的时候一天天老去。

02

小时候外婆告诉我父亲喜欢女儿，早在母亲怀姐姐时，父亲就盼着能生个女儿。父亲对姐姐比对我上心，家里难得有好吃的都是姐姐先挑，而我只能拣剩下的。过年时买烟火是小孩子最期待的事，父亲说我还小，每回都带姐姐去镇上买，那时我的新年愿望是快快长大，可以坐父亲的车去镇上，后来我长大了，我家搬到到了镇上，我再没机会坐上父亲的自行车。

让我认为父亲不喜欢我的另一件事发生在我10岁那年。一天下午我照常和村里的孩子在大队的仓库里玩捉迷藏，后来智力低下的胡二华来了，大家把胡二华拖到角落里，一起朝他身上扔泥巴，胡二华被砸疼了就扯开嗓子哭，我下不去手，傻傻地站在边上看。

胡二华他爸来了，大家四下逃散，只有我慢了一拍，胡二华他爸一把拽住我捏着泥巴的手，死死地掐着，我疼得掉了眼泪，他扯着我的衣领把我拎到大队广场的中心，故意在村里人面前骂我，我记不得他骂了什么，但我永远忘不了那张面目狰狞的脸。

晚饭时父亲问我有没有打人，我说没有，父亲只嗯了一声，抱着一大碗粥一口气全喝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特别大。父亲一反常态，给我夹了很多菜，比姐姐碗里的还多，平时父亲吃完晚饭就睡了，那天他背着我去山下捉了很多萤火虫，逢人就夸我是好孩子，但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母亲一气之下说的那句儿子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常常回响在我脑海，是啊，为什么父亲没有替我出头，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

直到15年后，姑姑告诉我向来和气甚至有些怯懦的父亲跟人大吵了一架，对象正是胡二华他爸。父亲被村里人推选为组长，组织拆除违章搭建，父亲在动员会上拿胡二华家做典型批评，胡二华他爸气不过，和父亲吵开了，父亲没有退让，好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他当着众人的面把胡二华他爸顶得哑口无言。

姑姑说从没见父亲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眼睛里烧着火，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住了，眼眶热得发烫，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哭，赶紧回了房间，父亲用最粗暴也是唯一力所能及的方式，替他的儿子报了仇，我不赞成父亲公报私仇，但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骄傲，我确信父亲是喜欢我的。

03

相比母爱的直接和无微不至，父爱是深沉内敛的。父亲羞于表达，我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直到母亲过世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变得紧密，我慢慢发现父亲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挡风遮雨，他用最简单质朴的行动，默默地表达对我的爱。

高中时我住校，常常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平时我回家父亲听见门响准会出来，那天他没有，父亲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血红色的夕阳落在父亲脸上，折射出刺眼的光，父亲流泪了，他不停哆嗦的双手握着一个黑色镜框，那是母亲的遗照。

父亲对着照片说了几句话，声音很轻我没听见，他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到床头柜里，弯腰时好像扭到了，父亲单手扶腰支撑着直起身子，发出吃力的声音。我很想上前扶着父亲，双脚却被钉在原地，父亲瘦弱的身形，迟缓的动作，落寞的背影，让我感觉陌生又心酸。

父亲向来话少，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把吃过的苦全放在心里，我以为父亲没有迈不过去的坎，然而我看到的不过是父亲硬撑起来的坚强，父亲的责任感驱使他用他的血肉之躯为我筑造了安稳幸福的家，他把坚强和快乐留给了我，把脆弱和痛苦留给了自己。

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惯了，每次邻居看到父亲提了大袋小袋从菜场回来，就知道我回家了。可父亲根本不会做菜，要不忘了在鱼汤里放盐，要不把排骨烧焦了，常常难以下咽，父亲问我好不好吃，脸上流露出孩子般好奇的表情，我点点头说好吃，父亲高兴地大口吃起来。只要我说好吃，父亲就不觉得难吃。

高考那天，父亲第一次到学校来看我，他见了我有点难为情，红着脸说别的家长都来了我能不来看看你吗？原本紧张的我一下子踏实了，那天我睡午觉，睡得特别香，因为父亲陪在我身边。在我最不安最慌乱的时候，瘦弱的父亲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04

毕业后我到了上海工作，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常常一忙就忘了跟父亲联系，父亲从不主动联系我，他不是不想我，他是怕打扰我。父亲是个极度自律的人，他说自己老了没法给我帮助了，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不拖累我。

父亲让我帮他装微信，我问他你不会打字装了有什么用，但父亲执意要装。后来姐姐告诉我，父亲说我经常熬夜加班，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他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就让姐姐劝我。

原来父亲装微信是为了看我，他不敢给我打电话，又想知道我每天的生活，只能在微信里看，我知道后，发微信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一有高兴的事就发，我想象父亲捧着手机笑得满脸褶子的样子，一定很幸福。

突然我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问我周末回不回家，8个字错了3个，还有按错的字母，这是我收过最糟糕的文字，也是最温暖的诗篇，父亲硬生生学会了发微信。父亲还用我的照片做头像，对焦不准画面模糊，他拍我的时候手抖了。

05

父亲难得来一趟上海，我想带他去遍所有好玩的地方，但我忘了父亲老了，不再像小时候背着我还能走很远的路，我回过头发现父亲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努力地跟上我，父亲抬头时看到我，眼神里略过一丝惊慌，他尴尬地笑笑，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父亲在上海待了三天，每到入夜了他要下楼散步，我问父亲白天在外面走了一天不累吗，父亲说他习惯了，我信以为真。直到第三天晚上，我正巧开窗看到父亲就在楼下，他站在垃圾桶边上抽烟。原来父亲没有出去散步，只是烟瘾犯了，我一直反对父亲抽烟，他怕我不高兴就撒了谎。

原来我说的话在无形中给父亲造成了巨大的压力，逼得他在和我相处时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和我说实话。我想为人子女，最大的失败不是不能带给父母更加富裕的生活和优越的环境，而是让父母在面对我们的时候感到害怕，我深深地感到内疚。

我的父亲不是有钱有势的人，没有给我的学习和工作上带来过任何便利，但他是我最好的榜样、最大的英雄，他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语、最质朴有力的行动，抚育我长大，教会我做人的道理。

我取得的每一点成绩都是父亲给我的，我从来没有向他表达过心里的爱，今天我想对父亲说：

“小时候你照顾我，耐心地教我说话走路，帮我擦干净嘴角的污渍，我是你甜蜜的负担，现在你老了，背不动我了走路也没以前快了，我希望你开口告诉我，让我有机会可以照顾你，儿子长大了，最大的心愿是你过得好，让你成为我最幸福的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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