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梦到回外婆家了。
每一次,都是外婆家原来的老屋,而不是后面的样子。外婆的灶,外婆的床,外婆的菜地,外婆屋前的台阶……也许那是小米从小开始,去得最多的地方,已经有很多年,没再去过了。
梦中,堂屋还是小舅家以前的样子,厨房在堂屋的后面,有一个大灶,外面是山坡和水沟。后面小舅盖了新房子。老房子,便留了堂屋和一间卧室,给了外婆。堂屋改造成了外婆的厨房,满屋子都是她捡拾的柴火。
梦中的外婆家,似乎总是光线很充足,全然是她玩乐的地方。外婆厨房外面有一个手动水井,她可能刚能够着手柄的时候,就知道把它攀下来,上下用力拉扯,然后就可以看到清清的地下水,从水泵的橡皮圈周围涌上来,真是太神奇了。外婆的地灶里,总是燃着火,似乎有永远烧不完的柴。是的,最后连她去世时,办酒席用的柴火,都是她自己亲手捡的。满满一屋子,外面台阶上也堆满了,听说好几年之后,才被完全烧完。
外婆,是一辈子都不愿意靠任何人的。她中年丧夫,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全部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晚年又失去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一直在地里劳作,直到她去世之前两个星期。
从外婆家到她家那条路上,小米经常可以远远地就看着外婆,佝偻着身体从弯道上,步履蹒跚,慢慢挪过来。
因为积劳成疾,她的背完全弓了,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了,背上就变成了“置物台”。每次都会放一编织袋的菜和鸡蛋,用手在前面扯着袋口,花几个小时慢慢走去几里外的小街上,沿街卖给那里的商户。很多人都记得这个佝偻的老人,记得她八十多岁了,还在卖菜自力更生。
很多人都在骂小舅,说他是国家教师,居然让母亲这么大年纪,还要自力更生。其实小舅也拦不住,给她钱也没用。
外婆不想依靠任何人。她穷怕了,苦惯了,这也是她的生存模式。卖菜来的钱,都被她一小捆一小捆,塞在各种各样的袋子里或者夹板下。她只管攒,只管赚,却舍不得花。她只管捡,只管收,也舍不得扔。直到满屋子,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堆积如山。
她就在这样的房子里老去的。听说她老去之后,小舅他们整整在屋子里,搜捡了三个小时,把各式各样的钱搜出来,分角元凑起来,竟然有好几万块,最后连葬礼的钱,她也给自己攒足了。
她安息的地方,也在她苦苦劳作了大半辈子的菜地旁。很多次,小米都帮着她,在那儿浇水施肥,在菜地旁的山坡上,帮着她一起捆柴火,最后她也定格在那里。那片菜土,在她身后,也全然荒野了,又被草木占领了。
外婆和小舅妈关系不太好。直到去世,外婆都没有住过一天新屋,而去世的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在身边。直到去世后,她的灵堂还是又从厨房临时全部腾清,变回了堂屋而设的。
当时小孙艺云从部队里赶回来,看到奶奶不在小舅家的堂屋里,当场就发了大火。“生不能享儿子的福,死也还是进不了儿子家的门,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老人的。”
听父亲说,外婆住的那两间房子,也已经倒塌了。父亲虽然和小舅断绝了联系,但房子倒塌后,还是去帮了忙,毕竟他也是女婿,也算是为外婆做了最后一件事情。
几年后,小舅出了交通事故。他骑着摩托车,走到一个岔路口,被一辆小车撞倒,送入了医院抢救。县人民医院医生会诊后,还是对开颅手术没有把握,转到了省会的急救中心医院。
他的女儿,小米的表姐,就在这家医院工作,科室就是ICU。但是表姐后来跟小米回忆说,她每天都在见证跟死神抢人的事情,可真到了病床上躺的是她父亲,多年来扎针的老手,都哆嗦了。她没有勇气自己照顾父亲,还是交给了平行的科室的同事。
那一阵子她在准备编制考试,是事业最关键的时刻。而且她刚和小舅约定好,考完试,就请年假,带他去北京看看,去爬爬长城。没想到,意外却先于计划来到了。
她一边继续工作,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准备考试。那段时间,是她最黑暗的日子。虽然常年在ICU的经历,让她对生死已很坦然,可当她自己的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管子,昏迷不醒时,她还是无法淡定了。最后,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含泪做出了放弃治疗的决定。
回家几天后,小舅就走了。听说安在离外婆不远的地方。就这样,外婆、小舅接连着与母亲、大舅,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了。所有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也都散去无踪了。
茫茫人海,宇宙天地,要有多大的缘分,才能成为兄弟姐妹,可因为一些事情,最终都无法和解。或者,他们早已和解了,只是生者心里,还没有放下,最终天堂团聚,也只是生者一厢情愿而已。
只是对于后辈来说,或许会引以为鉴,善待彼此,但小米发现,轮回是如此固执,在上一辈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样不少,还是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而且隔离和疏远,只会更加剧烈。而她也无法预知,她的女儿们,他们的儿女们,以后会怎样一起相处,一起连接。
阴晴圆缺,都是世间本来。小米仍满心期待,人间真情。
(无戒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