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穗远去的坪场

稻穗金芒在记忆深处晃动,沉甸甸、暖洋洋的,恰如秋阳泼洒在故乡的晒谷坪。生产队的两层陋楼环着粮仓,谷堆投下沉沉暗影。大队集议时的辩驳与口号,总被四壁悄悄吸纳,喧闹收歇,仓房深处、粮囤顶上便成了我们的天堂,孩子们捉迷藏的身影里,藏着童年无尽的秘密。

记忆里最明亮辽阔的,是家门口那片舒展的晒谷坪。秋收后,各家谷粒在此铺开,阳光吻过稻穗,微风卷着汗珠、细土与金芒,浮动的尘埃里,天地与生命在一粒澄黄中浮沉明灭。

在这里,我初识队里的管事人:拨算盘的会计、掌钥匙的保管员、记工分的记账员。他们像旧年画上的人影,凝重又混着尘土的呼吸,连同田地浸在大灶蒸腾的烟火里。家家户户的存粮锁在仓中,如悬而未解的心事,“口粮” 二字常如沉石压在乡亲眉梢。双抢时节,我尾随大人下田,挥镰、抱禾、脱粒、挑担,换来田埂上的干粮与米粥。知青领着我们劳作,手臂汗碱浸在泥田水影里,映出稚嫩脸庞,插秧除草时磕绊的呼应,渐渐汇入大地呼吸,成了岁月轻浅的刻痕。

土地分到户那年,晒谷坪曾沸沸扬扬。大灶铁锅撤去,共同煮食的印记消散,灶膛火苗熄处,响起各户算盘轻响。

多年后,我揣着中专通知书走出田埂,命运簿添上 “农转非” 的红印,成了城里新人。辗转回乡,记忆的坐标已面目全非:谷浪翻滚的大地让位于层层新楼,队部旧迹无存,只剩推土机碾过的车辙,深嵌泥土肺腑。脚踩僵硬水泥地,谷粒沙沙如雨的声响忽在耳畔回响;昔日泥土地温柔的起伏,曾像母亲的胸怀,承接我懵懂的每一步跋涉。

楼影斜长如石碑投下寒凉,我立于生养我的硬地上。晒谷坪碾为尘土,稻浪肌理被混凝土抹平,但稻谷沙沙声仍在心中绵延。集体消散后并非空白 —— 新窗后灶火更旺,锅台愈丰,目光里跳动着对岁月更烈的祈愿。被碾平的晒谷坪只是换了形体,大地不因收割而空乏,时代递来的稻穗在肩头分量分明,铺展开另一番麦浪汹涌的光景。

旧时晒谷坪虽已消隐,却如种子散落田畴。人心里的晒场永远不会失地,只要劳动不息,每一双手都能捧起属于自己的沉实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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