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屡屡再经过那个绿棚车亭,却没再见过那辆40路公车,它摇摇晃晃,带着破旧褴褛的窗儿,同着那段我在亭下等候的岁月,驶向不可追的深处了。
但我总会想起那个女人,她和她的篮筐子,是清晨第一班40路公车上,不可忽视的存在。
她在我前一个站上车,那里是农批市场。她也挟裹着一身那里特有的腥气,担着两筐东西,坐在单人座的最后一个。
那儿靠门,空间相对敞亮些,也好摆着她的两担子东西。她的人儿不修边幅,一头乌黑杂乱的发常湿着打拢在肩膀侧边,深刻的法令纹使她面目更为沧桑疲惫。货物倒是摆得整整齐齐,一层泡沫膜包住边边角角,粗绳子给打了个结。难免竹条打刺,细小的,肆意的。
有时筐里头是果蔬菜,还算赏心悦目的色儿。可一旦是海鲜泡沫箱,绑得再紧,缝隙里窜出的腥气都得让整车人的鼻子遭了殃。
上车的人涌进来,有的在腥气前停步,有的绕开了走,但有的就不客气了,会在旁头泄愤地踢一脚,或是骂骂咧咧,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大家的眼光默默流转在她身上,和她身下的筐。有的捂着鼻,有的偷着屏气,有的毫无保留嫌恶神情。
她是生活在城市里,却好像每天清晨都从遥远海岸的摊市赶来,带着一身晒干的燥气,皲裂的皮,想要融入城市里浓厚的烟火气。两者相遇,却撞得滋啦滋啦地响。
但她从来都是直着身板端正坐在那座儿,那身子骨如同她的日常生活,是紧绷着的一条线,丝毫不敢放松,不敢松在一群殊途的人前,不敢懈在对柴米油盐的计较里。家中定有嗷嗷待哺的雏儿,她不敢赌上奢贵的时间,但她也确实交付了年华。眼前的路是僵直的,没有捷径,她唯有背着担子一直走,一直走。
但我想,她在人后的心肠,应该是蜷着的,打着卷儿的,潮湿的。她付了货物的票,但还是让筐子紧紧相偎在自己的胶鞋旁,尽力缩小范围。车开得哐啷响,到站时,人群一股儿往前倾倒,她扶稳了一个立不住脚的学生。等孩子站稳了,再屈身将绳索套上扁木担子,靠在肩上,用劲一撑,晃悠悠地下了车。车门关上那会儿,透过玻璃窗儿我看见,日光又暖暖地摩挲着她的枯发,和她皱巴巴的脸庞。
总得反思些什么,我们可以屏着呼吸,忍耐着这股不寻常的味儿,但倘若面露嫌恶之色,去鄙弃一个境况不如自己的人,未免太苛刻。
我们相同在社会上奔涉,各有各的不易,但同样是用劳动换取一点缓口气的时间,那我们应当是互相理解的。
何况出身不由自己,但同样的高度,彼此都为人类,一举一动更能显示内涵。居高位的人不是绝对的,人外有人。他只是相对的,相对于比自己职位低一些的更高罢了。那何不彼此都宽慈,去包容,去理解。
但那个女人,在我看来不是低下的,卑微的。她同样在为生活努力奋斗,热爱生命且不甘落后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今天她担子里,是时令水果还是鲜虾鱼肉,我无从得知。但我想,她的腰板,一直一直,定是不放松的。